李苾轻轻推开屋门,摸着黑往里走,距离床榻还有三五步时,忽然扭头看向一旁:桌案边的黑暗中,一对乌漆漆的星光在闪动。
“你怎么在这儿?”
李苾上前抱起那个小身子,走回床榻放好,刚要直起腰,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胳膊,那对星眸里写满探寻,急切想知道答案,可又似乎很怕知道答案。
李苾神色从容,轻轻摇了摇头,泪水立即溢出了李婉柔眼眶。
“我...我太害怕了,我睡不着...”
压抑的呜咽令李苾心里一疼,弯腰抱住她:“别怕,他没有,我回来了。”
说着脱下麂皮短靴,躺到榻上,把李婉柔搂进怀中。
“闭上眼睛,睡觉。”
天亮了。
阿史那社尔站在太极殿前,看着前来与他交接宫禁防务的将领,百感交集。
当对方走到面前,社尔躬身施以一个标准的唐军军礼:“千牛卫中郎将阿史那社尔,向大将军交接宿卫。昨夜无事,圣躬安!”
交接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张士贵接过社尔手中的宫门钥匙,微微颌首:“社尔将军夙夜辛苦,快回府安歇吧。”
“末将告退。”
阿史那社尔再施一礼,转身要下阶去整队,带领自己手下的士兵离开,身后传来张士贵的呼唤。
“社尔将军!”
社尔闻声回身:“大将军!”
张士贵看了他片刻,缓缓说道:“数月前,本将尚与社尔将军疆场厮杀,现如今,竟与你做了同僚,本将很是珍惜这样的缘分,今日下值之后,请社尔将军到我府上喝杯薄酒如何?”
“大将军抬爱,社尔岂敢不尊?但不知大将军府邸安在?”
“本将申时末下值,酉时二刻,我会派人去请社尔将军。”
“某将在太常寺恭候!”
“太常寺?”
张士贵眉头一皱:“社尔将军目下还屈身太常寺那座毡帐?陛下不是赐你官邸了吗?”
社尔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故国山河,已无处寻觅,社尔按旧俗居住,是为了不忘自己出身的草原。”
张士贵点点头:“此人之常情,本将理解,今晚就恭候社尔将军光临了!”
阿史那社尔心神恍惚着慢慢策马返回了太常寺,走进堂后的庭院,顿时呆住了:院中已空空如也。
“我的毡帐呢?”
值守士兵连忙禀告:“社尔将军,您的毡帐另立他处了。”
“在哪里?”
“请将军随我来。”
转出太常寺大门,来到旁边一块原本的空地上,社尔再次呆住:这里一夜之间,凭空立起了一座宏大气派的毡帐,形制规模比之昔日突厥牙庭颉利可汗的王帐也不逊色。
“这、这是......”
“社尔将军,这是陛下命工部召集能工巧匠连夜施工,为将军建造的。陛下旨意上说,将军不忘故国风物,足见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他深为感动,然则原舍窄小不利居住,也配不上堂堂四品郎将的身份,这座新毡帐是陛下送社尔将军的礼物,请你就在此屈尊吧。”
社尔出神望着眼前硕大无朋的豪华毡帐,半晌说不出话。
“社尔将军,这座毡帐是房大人亲自监造的,他还在太常寺等候将军呢。”
“什么?你说的可是尚书左仆射房玄龄房大人?”
“正是!”
社尔转身就往太常寺大门跑,跑了几步,身型却被大门里走出来的一个人硬生生定住,那人笑眯眯轻捋颌下长髯:“社尔将军回来了?工期紧迫,本相昨晚一夜未眠,天明时小憩了片刻,未料居然和你错过了。这座小舍如何?可还将就能住吗?”
小舍?
将就?
宰相大人,你怕不是对这两个词有什么误解吧?
“昨日陛下紧急招我进宫委以此任,事起仓促,本相奉诏后火速调派人手、准备建材,总算是及时建好了,社尔将军看看可还满意吗?如有什么不足之处现在便可提出,本相立即安排人...”
“阿史那社尔谢陛下厚爱、谢房大人苦心,请大人立即带领社尔进宫,臣要当面谢恩,片刻不能再等!”
古时候没有电钻、电锤,也没有挖掘机、推土机,更没有众多优秀的蓝翔毕业生,要在区区四五个时辰之内完成这样一个浩大的工程,其难度可想而知。
房玄龄微笑:“社尔将军的心情,本相完全明白,你我这便进宫见驾吧。只不过,劳累了一夜,本相至今尚未用过朝食,不如.......”
“社尔心内惶恐以致思虑不周,粗莽了,请大人见谅,社尔敬陪大人进膳!”
太宗是个勤勉的皇帝,虽然按规制朔望日上朝即可,但他即位后改成了每天都上,十日才休沐一次,好在他的班底大臣们多是和他一样的工作狂,对这个节奏非常适应。
今天并不是休沐的日子,等候在朝房的大臣们却迟迟不见值殿太监前来宣布上朝,不免疑惑起来。
社尔跟在房玄龄身后匆匆来到太极殿前殿时,看到一个太监进了朝房,三言两语便即退出,而后众臣纷纷走出朝房,摇头不解者不在少数。
陛下今日不朝?
真是奇哉怪也!
这些情由,社尔无从知晓,他只顾低头跟随房玄龄的脚步,一直来到了寝殿外,张士贵见他去而复返,略感意外。
“社尔将军怎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防务之事忘记和本将交接了?”
不待社尔回答,房玄龄接过了话头:“大将军,请禀奏陛下:房玄龄前来交旨,并携阿史那社尔面君谢恩。”
“交旨?谢恩?”
张士贵显然是没明白,但他也没有进殿禀报,而是面有难色:“这......”
房玄龄觉得奇怪:什么时候自己见太宗居然还不方便了?
即使是深更半夜,这座寝殿他也进过无数次了。
就在张士贵踌躇着试图组织措辞时,殿内传出太宗的声音:“叫他们进来,元龄是朕的心腹之人,不妨事。”
房玄龄和阿史那社尔放轻脚步慢慢进殿,转过宽大的屏风,来到龙床边站定,抬眼观瞧:太宗穿着明黄色中衣斜靠在榻上,显是尚未起身;在太宗身边,一位云鬓散乱的美人身穿紫纱诃子,香肩微露,玉臂浑圆,拥着一条明锻锦被,望着房玄龄和社尔嫣然浅笑。
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两人一时间忽感呼吸不畅:这美人,实在有点美死人不偿命。
眼角的鱼尾纹和鬓间加杂的丝丝白发,都在显示她已不再年轻,但健美匀称的腰身没有半点赘肉,白皙粉嫩的面孔不起半分皱褶,一时令人无从判断她的真实年龄。
太宗对房玄龄说:“元龄,萧夫人尚未起身梳洗,咱们君臣在这里议事有所不便,随朕来吧。”
说罢披上外氅,向榻上美人微笑颌首,走向偏殿的书房。
萧夫人?
房玄龄大脑极速运转,两秒钟之后,眼珠便溜圆如鸡蛋——竟然是她!
我说今日早朝为什么停了,原来是陛下缠绵一夜意犹未尽,及至天明,忍不住来了个梅开二度!
这位萧皇后的鼎鼎艳名,房玄龄如何会没有听说过?只是若自己所记不差,她是生于前朝的前朝的天保五年,算起来,如今已经六十四岁了!
老天爷,有天理吗?世上岂有这样驻颜有术的妖精?你跟我说她四十六岁我都不信!
一时间,房玄龄对淡定的阿史那社尔不禁钦佩到五体投地:不愧是威名远扬的突厥大漠飞鹰,年纪轻轻,却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难怪太宗如此爱惜器重。
人才、绝对是罕见的人才!
他哪里知道,昨晚阿史那社尔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
房玄龄再一转念,又不禁佩服起太宗来:大哥,你睡女人居然不避讳我,也太不拿我当外人了吧?
我很感动,你下次别了。
胡思乱想间,房玄龄耳边传来太宗平静的询问:“元龄,进宫见朕有何事?”
“陛下,臣奉旨督造社尔将军的府邸,现已完工,社尔将军今日便可乔迁新居,特来向陛下交旨。”
“工程浩大、时间紧迫,元龄辛苦了,万幸,朕有元龄辅弼,这件事满朝上下,除你之外再无一人可以办妥了。”
“臣不敢,陛下谬赞了。”
阿史那社尔跪倒叩拜:“臣拜谢陛下厚爱!”
太宗望着社尔,眼中透出一丝怜爱:“朕知道你心念故国,朕很感动,你是有情有义的草原汉子,而朕偏偏又最喜重情义之人,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聊表心意了。社尔,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后朕的安全,就担负在你的肩上。”
“臣甘愿为陛下赴汤蹈火、绝不辱命!”
“好了,快起来吧,地上凉。来人,为朕的爱卿们设座。”
坐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房玄龄问道:“陛下似乎还有别的事要交代微臣?”
“呵呵,聪明如元龄,果然省了朕许多周章。朕确有一件大事,须得二位爱卿出力。”
“不知陛下所遣何事?”
“日前朕去给太上皇请安时,他老人家提到今年我朝得逢大胜,他心中极为喜悦,想在寿辰之日办一次盛大的宫宴,你们也知道,自太上皇移驾大安宫之后,每年朕想为他办寿宴,均被婉拒,朕心里始终记挂。难得今年他老人家主动提出,朕若不全力操办,岂非不孝?元龄,这场宫宴的一应筹措事宜,朕就全权交托给你了,务必办的风光盛大!”
“此事臣必当尽心竭力,不知这总司礼官之职,陛下想委派何人?”
“元龄这话好生没道理,朕既已委卿,一切事宜自然由你全权裁处,何必问朕?”
“此职司事关重大,既如此,容臣详加思量。”
房玄龄低头捻须思索时,太宗转向阿史那社尔。
“此次宫宴规模浩大,朕已广发请柬,邀请诸国国主来长安为太上皇贺,那时四方来宾云集,安防之责极重,爱卿可愿为朕担负之?”
“臣谢陛下信重,必定全力以赴!”
太宗呵呵一笑正要说话,侧目间瞥到房玄龄表情笃定:“元龄,可是已有适合人选了?”
“陛下,臣保举一人出任总司礼官,必可令我大唐盛世风华播扬于天下!”
“元龄所荐,必是最佳人选!但不知你所荐的是哪位俊才?”
“呵呵,臣惶恐,忝为人师,自然举荐的是座下不成器的学生了。”
“你的学生?那是...苾儿?元龄,你所荐之人莫不是苾儿?”
“陛下圣明!”
“哈哈哈,荐得好、荐得好!朕怎么就没想到?这种旷世大典,不派出我大唐的长安皓月让天下人开开眼,还等待何时?来人,速去请青阳公主进宫!”
李苾快步走进太极宫时,身边匆匆擦过一乘小轿,她瞥了一眼并未在意,只是心里有些纳闷: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会有后宫嫔妃刚刚离开太宗寝宫?
走出没几步,一名内侍监向李苾跑来,边跑边喊:“公主殿下,请留步。”
李苾止步转身:“请问是何人召唤?陛下还在等我觐见,如无要事......”
“不敢久耽公主,轿内的贵人只是想当面向公主道谢。”
贵人?道谢?
李苾一头雾水走到小轿前,轿帘掀起的一瞬,李苾嘴巴当即张大成了“O”型,和昨晚一般无二。
“老身承蒙青阳公主殿下昔日护送进京之劳,缘悭一面,不及述说心意之万一,改日必登门卫国公府当面敬谢。”
老身?
以她的实际年龄,自称“老身”毫无毛病,但李苾看着那张被时光老人忘到了爪哇国的脸,却觉得一切是如此荒诞。
等我六十四岁的时候,看起来能有人家一半年轻吗?
萧美娘见李苾发愣,嫣然一笑:“不敢耽误公主见驾,老身先行告退,望他日前往卫国公府求见之时,公主不要闭门不纳才好。”
李苾回过了神:“萧夫人何出此言?李苾随时恭候夫人大驾光临,届时必定摆上一席寡宴,万望夫人赏脸才是。”
您连龙床都上了,我哪敢堵着门不让您进?
萧美娘微笑点头放下轿帘,小轿施施然远去,李苾望着,心中感慨不已。
那日李苾离开肃州返回长安的时候,李靖委派了她一件差事:顺道护送一位从突厥牙庭接出的前隋嫔妃进京,李苾当时并未在意,多年来和亲突厥的隋唐两代宗室女子不可计数,有一两个陷在牙庭毫不希奇。
所以一路上,她甚至从未想过要看一眼那辆蒙着厚厚牛皮的马车里,到底乘坐着何方神圣。
如果知道车里是萧美娘,李苾早就跳进车厢跟她一直聊到长安了!
什么叫活着的传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