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蜃海>第1章 皓月归

  太极宫庑殿顶上,铺着薄薄一层残雪,天气阴寒。

  长孙皇后爱怜的上前拉起李苾。

  “你这个孩子,当初死命求我替你向陛下说情,我对军事一窍不通,也不知道这个间使原来是这么危险的差事,早知道你差点把命搭在突厥,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在陛下面前帮你说话的!快,让我好好看看。”

  李苾温顺的笑着:“皇后阿娘,苾儿没有受伤,您别担心。”

  “没有受伤?乔师望的奏报上说,他在大沙漠边缘接应到你的时候,你浑身都是伤,还险些。。。”

  “皇后。”

  太宗笑眯眯打断了她:“你一见到苾儿就问个不休,她还没有用朝食呢。”

  “哎呀,你看我,一高兴把什么都忘了。内侍监,把早膳传到这里来,我要看着苾儿吃。苾儿,我让他们准备了驼蹄羹、鹿尾酱、野猪鲊,还有桂花鱼翅,都是你平日最喜欢吃的,今天一定要多吃一些!陛下你看哪,我们的苾儿都累瘦了。。。”

  在长孙皇后关爱的目光注视下,李苾半个时辰后才起身离案:“皇后阿娘,苾儿实在吃不下了。”

  “苾儿,吃好了就快些回家去吧,你阿耶和阿娘都在等你呢,朕已派人知会你大哥今日休沐,让你们一家人好好聚聚。”

  太宗依然温和的笑着。

  李苾行礼告退,走了两步,迟疑着又回转身来。

  “苾儿,还有什么事吗?”

  “陛下,有关我此次间使突厥牙庭之事。。。”

  “好了好了,这些事情,朕都已经知道了,这次你立了大功,朕要好好跟你皇后阿娘商议一下如何奖赏你,你且快回家吧,今天先不说这些了。”

  李苾眼帘一垂,躬身退下,人刚走到殿门,身后传来太宗的呼唤。

  “苾儿。”

  李苾立即转身:“陛下有何吩咐?”

  “朕听闻你的突厥话说的很好?”

  “是,小女会讲突厥话,也识得突厥文字。”

  “那太好了。”

  太宗欣慰的笑了:“过几日,你代朕召见一下颉利可汗和阿史那社尔,告诉他们,朕会寻日接见他们,最重要的是,要替朕转达一句话。”

  “请问陛下,是何话?”

  “你告诉他们,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封域之内,皆朕赤子!”

  “小女李苾,遵旨。”

  朱雀大街,长安市民骤然再见消失数月的那匹白马,无不兴奋,沿路指指点点。大唐击破突厥,生擒颉利可汗的捷报早已传遍大街小巷,每一个大唐子民都在发自内心的骄傲雀跃。

  尤其是这场决战中,他们心目中的那轮长安皓月立下了奇功,更让他们欢欣鼓舞。

  不几日就是花朝了,她会再登上宫城角楼,弹奏一曲吗?

  李苾对周围那些钦慕的眼睛毫无知觉,她远望彤云密布的天空,心思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某个地方。

  白马忽然低声嘶鸣,李苾心念一动俯下身子抱住马颈:“你也不放心她?”

  白马抖抖脖子,铃辔叮当。

  转入开化坊,卫国公府大门映入眼帘,门前站着一位白发老者,瞥见白马小步跑进坊口,喜出望外。

  “姑娘回来了,苾姑娘回来了!”

  转眼间,府内跑出大批护卫、侍女和杂役,李苾一向对府中下人甚是亲切,大家都喜欢苾姑娘,此刻她离京数月终于归家,岂有不来迎接之理?

  李苾翻身下马,将马缰甩给白发老者,微笑道:“峰叔,你身体还好吗?这些日子没有我在府中督着你,想必少不得贪杯吧?”

  卫国公府大管家李峰呵呵笑道:“身体还好,只是姑娘此番去了这许久,惦念你的时候,难免得喝上几杯。”

  李苾迈步进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她经历了太多,看着久违的家门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苾姑娘,老爷和夫人在正堂等候。”

  李苾正色整衣,随着李峰快步走向正堂,堂内李靖和夫人端坐榻上,眼望从外走进的李苾,慈爱的笑着。

  李苾郑重施以肃礼:“阿耶,阿娘,女儿回来了。”

  李夫人眼眶微红,拉起女儿坐在自己身旁,抚摸着脸庞仔细打量。

  “阿娘,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你哭什么呀?”

  “小妹回来了?”

  不等李夫人和女儿说上一句话,一个身影风风火火闯进正堂,一眼望见李苾,又惊又喜:“小妹,真的是你回来了!”

  “大哥。”

  李苾含笑上前施礼,被李德誉一把拉住:“好啦,哪里来的这么多礼数,你回来了太好了,沙场之上兵凶战危刀枪无眼,你干吗耍性子非要留在那儿?你知道阿耶阿娘是何等担心吗?”

  李苾吐吐舌头:“大哥,我可是奉了陛下谕令在肃州襄赞军务的,什么叫使小性子?”

  李德誉把脸一沉:“奉陛下谕令?好啊,你把这番狡辩再说一遍,当着他的面说。”

  在他身后,张士贵的身影赫然出现,毕恭毕敬向李靖行礼:“本将见过大帅!”

  “大将军不可如此称呼,回京交割兵符印信之后,我已不是西海道行军大总管,更不是什么大帅。”

  “大帅说哪里话来?此战若非大帅兵行奇招夜袭阴山,我军岂能取得如此大胜?我等又何来这场泼天的富贵?您一日是士贵的大帅、一生都是士贵的大帅!”

  张士贵说吧转身,含笑叉手抱拳面对李苾:“郡主,适才你和李监正言到在肃州襄赞军务之事?”

  李苾顾左右而言他:“大将军,你也回来了?”

  “小妹,张大将军此战有功,蒙陛下召回,复右屯卫大将军、玄武门长上之职。”

  “恭喜大将军荣归长安!”

  李靖走过来:“张大将军既到我府,刚好苾儿回家,便请大将军留下喝一杯如何?”

  “大帅之命,士贵敢不遵从?”

  这一场酒,直喝到日头西沉,张士贵带着醉意告辞,李靖和夫人也回房休息,李德誉拉着李苾叮嘱几句后,匆匆返回将作监。今天太宗虽然命他休沐,但他牵挂着迟迟未完工的一批即将赏赐百济的金器,还是回去催一下工期比较放心。

  李苾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李德誉接任了将作监监正之职,新官上任,正是干劲十足之时。

  在卫国公府,李苾最亲密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二哥李德奖,阴山之战生擒颉利可汗之后,李德奖连长安都没回,直接给太宗写了一封奏折,径回蜀山去了。太宗知其剑侠本性,一笑置之并未见责。

  另一个。。。

  李苾迈进自己房间,四下搜寻却不见人影。

  跑到哪儿去了?知道我回来,还不乖乖等着我?

  李苾微有些气恼,加之适才陪张士贵连尽三盏,头也有些晕,躺在床上拉过锦被,小寐起来。

  还是家里自己的床睡着最舒服。

  一个小小的身影悄然从门缝中溜进,来到榻旁看着睡去的李苾,露出一个恶作剧的笑,手脚麻利褪去衣裤鞋袜,爬上去钻进李苾被子里。迷迷糊糊的李苾忽觉胸前多了软软糯糯的一团温热,连眼都不睁,笑着挥手准确无误拍在闯入者的小屁股上。

  “跑哪儿去了?”

  “我去照顾小白呀,回来后你还没给它喂料呢,我刚才喂了它一大捆新鲜的苜蓿,小白吃得可香了!”

  “你以后少去喂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你为什么会生小白的气?”

  “说来话长啊。”

  李苾叹息一声,翻身把她搂在怀里:“让她们帮我打水,我要沐浴。今天晚上我好好给你讲个故事,确切地说,是讲一个人。”

  这个投怀送抱的萌妹子,是李苾的贴身侍女徐婉柔。她来到李府的时候,只有十一岁。

  连李府的其他下人都不知道,徐婉柔实际并不姓徐。

  她姓李。

  李苾清楚记得徐婉柔第一次来到李府时的情景。

  那天,是武德九年六月初四。

  午时起,长安暴雨如注,雨水肆虐冲刷着地面,把一缕缕赭红色冲得四散荡开。

  那天,人死的太多太多了。

  傍晚时分,徐世绩牵着一个女孩叩打李府大门,却无人应答。李靖不在长安,家人知道现在外面的局势,谁也不敢开门。

  徐世绩捡起一块石头就砸向大门,当他正要砸第二下的时候,门开了,十三岁的李苾镇静的站在门内。

  “徐叔叔,我阿耶、大哥、二哥都不在,您有何要事,就和我说吧。”

  “你母亲呢?”

  “阿娘身体不好,受不得惊吓,这种事就不要惊动她了。”

  “好,我必须立即离开长安,你把她留下,做丫头做侍女,随便你,留下她就好。”

  李苾看着那个满脸惊恐面无血色的女孩,点点头:“交给我吧。”

  徐世绩看着李苾把女孩领进府门,转身要走,门吱呀一声又开了。

  “徐叔叔,此事是李苾一人所为,我家里其他人毫不知情,麻烦您做个旁证。”

  李苾闺房,两个女孩对坐榻上。

  “你叫什么名字?”

  “婉柔。”

  “记住,你的命是徐叔叔救下的,从今天开始,你就姓徐!至于你自己本姓是什么,你从哪里来,你的阿耶、阿娘、兄弟姐妹,最好统统忘掉,那都过去了,就当是一场梦吧。”

  那一夜,徐婉柔小小的身子在李苾怀中抖到天明,方昏睡过去。

  当她睁开眼睛,说的第一句话是:“苾姑娘,请问有什么吩咐?”

  自小精心培育出的玲珑剔透,让她对自己的处境认知极清:以天地之大,除了李苾,谁也给不了她一个容身之处了。

  两月后,李靖回了长安,和他一起进门的还有徐世绩。

  李苾叫徐婉柔去给两人上茶,李靖和徐世绩边喝茶边谈军务,完全没在意面前这个侍女装扮的女孩。

  只是在她敬茶后退出厅堂时,李靖余光极快的扫了她一下。

  自那之后,徐婉柔就成了李府内一个独特的存在。她是侍女身份,但她只是李苾一个人的侍女,其他人谁都无权使唤她;她的床榻就安置在李苾卧房内,每晚都和李苾同室而眠。

  她很怕打雷,每次夜半听到雷声,都会像受惊的小兔一样跳上李苾的床,钻进她被子里蒙着头瑟瑟发抖。

  李苾知道她为什么怕打雷,每次都会温柔的哄她,让她平静下来重新入睡。

  后来不打雷的时候,徐婉柔也喜欢钻到李苾被窝里睡,原因无他:太舒服了!

  李苾身长五尺五寸,约合现代的168、169左右,在那个时代的女子中是罕见的欣长身材,也因此故,她的被褥都做的又长又大,徐婉柔躲在里面仿似进了座帐篷。

  李苾刚回家的这晚,徐婉柔照例和她偎在一起,迫不及待催她讲故事。以往讲着讲着,徐婉柔就昏昏睡去了,可是今天这个故事,情形有所不同。

  鸡叫三遍、天边泛白,徐婉柔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那你说,她会不会来长安?”

  “不知道,我既希望她来,又不希望她来。”

  “为什么呀?”

  “我料想,她如果来了长安,恐怕目的会很令我为难。”

  “这有什么为难的?如果她来了长安,遇到任何事你不是都应该帮她吗?”

  李苾哑然失笑:傻丫头,这些年看来我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

  “她什么样子?什么身量?”

  “高矮和我差不多,比我还略壮实一点。”

  “她长得好看吗?”

  “好看。”

  李苾脸上不禁露出神往之思:“她就像是。。。就像是大漠天空的月亮,明亮、皎洁、又有些难以捉摸。”

  “大漠的月亮和长安的月亮,哪个更漂亮?”

  “你这个小傻子,大漠也好、长安也好,月亮还不是同一个。。。”

  猛然低头看到那双狡黠的大眼睛,李苾恍然大悟。

  “死妮子,竟敢捉弄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苾二话不说按住徐婉柔就搔她的胳肢窝,徐婉柔痒得咯咯大笑,拼命挣扎,奈何身型气力都差的太远,直如螳臂当车,不消半刻就笑得岔了气,只得哀哀求告。

  “姑娘、姑娘、婢子知错了,你饶了。。。饶了我吧,哈哈、哈哈哈。。。”

  “还敢不敢了?”

  “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

  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李苾早习惯了,别看现在嘴上乖巧,哪次不是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徐婉柔喘匀了气,抱住李苾撒娇:“你答应过她,如果她来长安就让她见见我是不是?我也好想见见她呀。”

  “只要你见到她,就一定会喜欢她的,我想她也会喜欢你,因为她也有个天天缠着她一起睡的妹妹。”

  “是吗?她妹妹现在在哪儿?也被带回长安了吗?”

  李苾沉默,翻身下床推开窗子,清晨淡淡的泥土清香飘进了房间。

  月亮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