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山,突厥王帐。
几日内,这已经是王帐第三次迁移了。
堂堂突厥可汗,雪山、草原、大漠的主人,高傲的西域雄鹰,现如今竟成了无立锥之地的亡命之人。颉利可汗整整两天一言不发,望着红圈越来越大的地图,默不作声。
红圈是有唐军出没的地点,仅仅几天,几乎遍及突厥国境,他们连一处稳妥的后方都难找到了。
这却依然不是上天给突厥最沉重的打击。
日暮时分,帐外传来惶急的脚步声,来者走近帐门时摔了一跤,沉闷的身体拍击地面声震得颉利可汗心头一颤。
帐帘抖抖索索被掀开,斥候几乎是跌进了王帐,脸上带着泪痕,还未开口,哭声已自难抑。
“禀报可汗陛下。。。”
“什么事?”
颉利可汗经历多场剧变,这时已经相对平静了。
“社尔将军、社尔将军。。。”
平静荡然无存,颉利可汗从毡垫上一跃而起,两腿却止不住发软:斥候这个样子,带来的绝不可能是社尔大获全胜的消息。
果然。
“社尔将军奔袭马邑扑了个空,听闻唐军攻占襄城,星急火燎率军回援,路上、路上。。。”
“快说,路上怎么了?”
“回援路上社尔将军遇到了突利可汗,未知他已经降唐,不察之下中了他的奸计被擒。突利逼迫社尔将军随他一起降唐,社尔将军誓死不从,他、他、他。。。”
“他怎么啦!”
颉利可汗嗓子完全嘶哑,失声狂吼。
“社尔将军他。。。拔刀自刎了!”
帐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颉利可汗仰天望着帐顶,面色灰白形如石雕,他吃力的转动脖子,想再问问斥候社尔身死时的详情,双唇像是被寒冷的天气冻住,无论如何也张不开;他想迈步向斥候走去,左腿艰难的挪了一尺,右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像根木桩一样轰然倒下。
“可汗陛下!快来人哪——”
斥候心胆俱裂,拼命呼喊,帐外第一个冲进来的,是去给颉利可汗取晚餐的阿史那燕。
自从转进铁山后,燕一手包办了颉利可汗的饮食,每餐亲自去膳房取来,盯着他吃下去。她知道可汗毫无胃口,但是她不能看着他垮掉。
可汗在,突厥就在;可汗有个三长两短,突厥就没了,她的家,也没了。
动作麻利的抱起可汗的上身,燕一边按压他的人中,一边对吓得不知所措的斥候吩咐道:“快去取杯水来!”
斥候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却被燕叫住:“等等,这张弓。。。哪儿来的?”
斥候身背一张古铜色劲弓,这张弓燕从小就无比熟悉,她还无数次拉开过它。弓是她父亲传下来的,现在的拥有者是阿史那社尔,她的哥哥。
社尔外出征战时,此弓从不离身,它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普通斥候背上?
斥候再次跪倒,声泪俱下:“公主殿下,社尔王子。。。归天了!”
扑通。
燕的身子软绵绵扑倒,倒在昏迷不醒的颉利可汗旁边。
深夜,王帐帐顶被一条白色布帛缠绕,巨大的火堆照耀下,来自阿史那部的将士们眼含热泪,绕着那张古铜色长弓转圈,不时有人举起手中的小刀,在自己脸上割一刀。
他们是在用嫠面这种突厥最隆重的葬仪,送别本部落首领阿史那社尔。
帐门外,颉利可汗木然的看着这一切,他身边的阿史那燕同样木然的在看着夜空。
小时候,她最喜欢缠着哥哥带她到鄂尔浑河边去看星星,看着看着,社尔就得抱着熟睡过去的燕返回部落。
天上的星星,还是小时候看的那几颗。
但身边,却永远不会再有哥哥温暖的怀抱。
听到身边发出的呜咽,颉利可汗默默把燕揽进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头,细声说:“燕,有件事,你一定要做到。”
燕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颉利。
“你哥哥现在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父罕早晚也会是的,我要你答应我:就算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了,就算连我们的大突厥都不存在了,你也要活下去、一个人活下去、坚强的活下去。”
“只要你还活着,我们的大漠飞燕还在,突厥就还在。”
“父罕和你哥哥,会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好好的活着。”
“这是可汗的命令,也是父罕的请求。”
“你听到了吗?”
。。。。。。
“父罕,我听到了,我答应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会勇敢的活下去。”
李苾这些天心绪不宁,经常在城头上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痴痴地望着远方出神。哥舒凯也不敢问,只好在旁陪着她,作为李苾的新任亲卫队长,他非常尽职。
除了寸步不离守候,哥舒凯还有件要务:每日寅时到将军府取来当日军情塘报,李苾醒来便要看。
战事激烈,塘报往来极其频复,近来已由一日一发变为一日两发,哥舒凯每日申时还得再跑一趟。
李苾左手握着塘报,右手握着那把突厥小刀静立城头的身影,已成肃州一景,龙武卫众军士无不为之侧目。
原本他们这些大男人还觉得一个女子关心上阵打仗又有何用?可听到当初去边境接应李苾归来的兄弟绘声绘色讲起当日情状,又不约而同感佩这个皓月般美丽的女子竟是不让须眉。
他们这些边关守军不知道的,当年中元节,十四岁的李苾在太宗夫妇微笑示意下,端坐长安城头抚琴一曲《高山流水》,惊艳了城下围观的长安居民。
那日之后,“长安皓月”之名不胫而走。
肃州是边镇,找不出古琴这种风雅之物,否则哥舒凯绝不怀疑苾姑娘早就在城头弹奏一曲了。
这天的哥舒凯有些担心,寅时看到塘报急奔上城的李苾显得格外不安,一反常态的在城垛间往来踱步,全不见往日的沉静。
“哥舒凯,什么时辰了?”
“苾姑娘,申时初了。你今日还未用朝食呢,是属下帮你取来,还是姑娘回房去用。。。”
“塘报到了没有?”
“啊?”
哥舒凯一愣:“属下这就去看看。”
“不必了,我自己去!”
李苾衣袂一甩跑下城楼,留下哥舒凯在那里发呆:苾姑娘今天怎么了?
当他的目光扫见李苾放在城楼上的塘报,明白了——想必是卫国公战事不利,苾姑娘担心了。
哥舒凯轻手轻脚上前拿起塘报偷偷翻阅,初时看着眉开眼笑,几乎要振臂挥拳,看着看着,脸上狐疑之色越来越浓:这是怎么回事?
唐军哪里是战况不利?简直势如破竹!突厥王帐被逼得一退再退,从定襄退到碛口、又从碛口退到铁山,现在干脆退去了阴山。颉利可汗穷途末路之下,已遣使前往长安求和,甘愿举国内附归降大唐。
这场仗胜利在望了!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我军即将获胜,苾姑娘的表情却那般凝重?
哥舒凯端着食盘走进李苾房间,把盘子小心放在桌上,看着窗边手持塘报对天发呆的李苾,轻声说:“苾姑娘,请用饭吧。”
李苾恍若不闻,视线动也不动。
“苾姑娘,你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万一身子垮了,属下如何向国公和夫人交待?多少吃一口吧。”
“哥舒凯,阴山你熟悉吗?”
“熟悉,属下少年时曾多次随族人去那里行猎。”
“去收拾一下,亥时末在北门等我。”
“属下遵命。。。姑娘你说什么?”
“我说的不清楚吗?”
哥舒凯忽然感觉自己坠入了冰窟:这位活祖宗要去阴山?
“苾姑娘,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想不明白?”
李苾转过头,冷冷的看着哥舒凯。
“那个。。。年深日久,阴山的路径属下已然忘却了。”
李苾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以前看见李苾这种眼神,哥舒凯屁都不会再敢放一个,那意味着这个姑奶奶动怒了,再违逆她的意思绝没好果子吃。可是今天,哥舒凯一咬牙,扑通跪下了。
“苾姑娘,无论你如何处罚属下,即使一刀把我杀了,这次我也不能答应!”
“你不敢去?”李苾冷冷的问。
“不是属下不敢去,阴山是突厥王帐所在,如今他们正处穷途末路,势必丧心病狂,姑娘去那里实是九死一生。属下拿这条命报效卫国公大恩绝无二话,可如果让姑娘以身涉险,哥舒凯就百死难恕了!”
“他们就算发现了我也不会怎样。你大概还不知,突厥已向朝廷请降,我好歹是大唐皇帝钦封的郡主,他们敢在这种时候把我如何?”
“突厥人蛇种豺性,绝不可相信,万一他们劫持郡主要挟朝廷,那又如何是好?”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去对不对?”
“属下万万不能。。。”
“也罢,我自己去就是。”
李苾说罢站起身:“出去,我要更衣!”
“姑、姑娘!”
哥舒凯目瞪口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僵在原地。
“哥舒凯,我最后问你一句:去还是不去?”
看着面如寒霜的李苾,哥舒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咬牙跺脚,一派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也罢,死就死,哥舒凯陪姑娘走这一遭!万一遇到什么事,我先死殉职,不负姑娘所托就是!”
亥时,肃州北城门,值守士兵忽见两个人骑着马直奔大门而来,挺起长矛喝道:“什么人干犯夜禁?可知罪吗!”
“你又知罪吗?”
随着一声厉喝,两人已到门前,就着火把,士兵看清了面貌,慌忙跪倒行礼。
“不知是郡主到来,请恕小人冒犯!”
“开城门。”
李苾一句废话都没有。
“遵命。。。郡主说什么?”
“你聋吗?”
士兵被李苾冷冷的目光逼的不敢直视,只好低头禀报:“回郡主,现在战时,上峰严令未时二刻后除军情驿使之外,任何人不持大将军亲笔手令,不得出入。郡主要小的开门,还请将手令赐下。”
李苾歪了歪头:“原来如此。”
她用马鞭指点哥舒凯:“你去找张士贵让他写手令,速去速回。”
哥舒凯拨转马头正要前去,猛觉不对:这都什么时辰了?深更半夜把人家从床上喊起来写手令?拜托,好歹是手握重兵的边关大将,正三品下的高官,当你家看门的使唤?
“苾姑娘,夜深了。。。”
“规矩是他自己定的,关我何事?快去!”
没法子了,张大将军,您老辛苦一下,起个夜吧。
军旅之人,果然雷厉风行。刚过两刻,长街尽头人喊马嘶火把通明,张士贵带着亲兵急赤白脸的赶到了北门。
就着火光看清张大将军的扮相,李苾用手背遮住嘴,偷笑起来:张士贵衣袍倒还整齐,只是左脚蹬着战靴,右脚却仅有一只布袜。
张士贵自己全然顾不上这些末节,翻身下马横眉立目直奔李苾。
“郡主,你又在闹什么花样?”
话语中没了往常的恭敬,显是气急败坏了。
“我要出城啊!张大将军军令森严,我不敢不尊,只好按规矩请你赐下手令。大将军,手令可写好了?拿来吧。”
“手令好办,只是本将必得请教:深更半夜,郡主出城要去往何处?因何事由?”
“我要去阴山,具体事由牵涉军情机密,恕我暂不能对大将军明言。”
就连张士贵带来的亲兵听到这话,嘴里都个个能塞进一颗鸡蛋——阴山?突厥王帐所在的阴山?
至于豹头环眼鼻阔口方的张士贵本人,现在嘴里塞进一只活鸡也是绰绰有余。
“郡主莫不是在与本将说笑?”
“这大半夜的,我还没那闲工夫和大将军开玩笑。”
“郡主可知阴山是什么所在?”
“倒要请教大将军。”李苾又歪了歪头。
“郡主何必明知故问?本将不妨跟郡主直说:今天这个手令,我是万万不会写的,郡主大可请出青玉令斩了本将,只请郡主将来向陛下奏报时,言明是本将舍命阻止郡主孤身犯险,那时,我张士贵纵死无憾!”
这番话说的决绝,似乎很出李苾意料,她低下头沉吟不语,张士贵只道她主意松动,趁热打铁。
“郡主,寅时的塘报想必你也看了,卫国公这一两日内就将来肃州屯兵,如果他来了却不见郡主,本将如何交待?”
不看到那份塘报,我还不急着今晚就走呢!
李苾猛抬头,眼睛烁烁放光,张士贵见了暗叫不好,正要上前阻挡,李苾一抖马缰箭一样冲向城门。白马脚力极速,须臾间就冲到了门前,李苾下马,伸手去托巨大的门闩。门闩重愈百斤,需两名身强力壮的士兵合力方能抬起,可李苾一个看似娇弱的女子居然一人就将它托起,拉出门环嘭的一声扔在地上。
“拦住她!”
张士贵大呼,城门守军和他带来的亲兵呼啦啦围上去,李苾转身高举青玉令:“尔等还不面君?想谋反吗!”
众人无奈齐刷刷跪倒,包括顿足捶胸的张士贵。
借这个空档,哥舒凯用肩膀顶住厚重的城门,随着吱扭扭一阵闷响,城门缓缓打开,李苾飞身上马冲出城门,刚要呼唤哥舒凯跟上,瞬间却愣了。
城门外黑黝黝的夜色里,一支骑兵部队静静伫立,一匹青骢马立于队伍最前面,马上骑士手持火把,正要运足力气向城头喊话,猝然发现城门打开冲出两个人,也愣了。
当骑士和李苾四目相交,李苾极罕见的口吃起来。
“二。。。二哥!”
骑士也惊讶不已。
“小妹?这么晚了,你出城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