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年十一月，前溪村下雪了。
大风呼啸，卷过村里一排排压着厚雪的茅草房，两扇柴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似乎下一秒便会倒塌，将蜷缩在破旧草席上的村民活活压死。
冰冷的黑暗中，马春花裹紧了身上虽打着补丁但仍算得上齐整的袄子，她佝偻着身躯，摸索着将门扒拉开一条细缝，寒风吹过，将她沟沟壑壑的脸打得生疼。
“嘶。”
马春花痛呼了一声，但仍有兴致地侧着身竖着耳细听寒风中细微的咳嗽声。
床上的柳大壮冻得直哆嗦，迷迷糊糊中翻了一下身，睁开半只眼，看到门口的一团黑影瞬间弹坐起来，抄起放到床边缺了半个口的尿壶，就要向前砸去。
马春花连忙叫唤道:“老头子，别打，是我！”
柳大壮没好气地瞪了马春花一眼，小心翼翼地将尿壶放到床边，可得小心些，这年月，碎了可就没银钱买了。
“你这老媪婆，大半夜的不睡觉，凑到门边干什么！”
马春花有些讪讪，她慢悠悠摸回床上，一脸八卦，“你说这秦温能挺过今晚不？”
“你是嫌吃太饱了吧，有这闲工夫关心人家还不如关心一下老二。”
说到柳老二，马春花不说话了。这年头，新朝刚立，外面兵荒马乱的，收税的来了一茬又一茬，地里种的粮食都不够吃。
当家的虽是村长，在前溪村权力最大，活得比所有村民要好，但是这年月，在村民身上榨出来的这一点比前些年要少好多，以至于前几年柳老大赶上了好年头，给娶了隔壁村的村花，而柳老二就没那么好运了，家里没钱给娶媳妇，整天在镇上瞎晃荡，也不怕被抓去充壮丁。
“我这不是看在秦温是我妯娌的份上嘛。”
马春花是嫉妒秦温的。
秦温从名字上来说就与村里的女人不同，她长得好看，但又不是狐媚子的长相，在家时受尽父兄宠爱，出嫁了丈夫又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就连尖酸刻薄的婆婆都不多加刁难 。
同样是怀孕，她三九隆冬顶着酷烈的寒风吃力凿开冰面搓洗衣服时，秦温在温暖的房中享受着丈夫的细心呵护。
当马春花洗完衣服回到家中，看着秦温嫩白纤细的手，在对比自己红肿痛得没有直觉的丑陋的手时，她心中突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恨意，凭什么，凭什么你活得那么滋润而我却活得那么狼狈。
从那一刻起，马春花就像一条毒蛇，静悄悄地蛰伏在暗处，阴冷地注视着秦温的一举一动。
当然，要是让马春花做什么触犯律法的事她是不敢的，但是在秦温倒霉的时候狠狠嘲讽上几句，再偷偷笑几声便是她最大的快乐了。
马春花翻了个身，还好，老天爷是开眼的，对那秦温的走运看不过眼。
秦温人生前十几年是快活的，但是后十几年却吃尽苦头，怀孕没几个月，赶考的丈夫遇上雪崩，人一下子没了，婆婆伤心欲绝，将小儿子的死算到秦温头上，将怀孕几个月的儿媳扫地出门。
一个破草棚，几件家具，一亩地，秦温艰难地将幼子拉扯长大，虽然偶尔婆婆会心软，示意当家的接济一下，但是一个女人独自养着一个孩子又容易到哪里去呢。
看着秦温逐渐粗糙的手和苍老的面庞，想着自家颇为滋润的小日子，马春花用被子蒙着头暗暗大笑几声。
她是不是在为下一顿发愁？
小侄子该没奶吃了吧，会不会死？
小侄子死了她该伤心得去了吧？
……
马春花怀着深深的恶意想着，想着想着，她突然心中难受起来，呜咽了几声，她捶了几下胸口，可还是越来越难受，越来越难受……
马春花回过神来，身边的老头子早已熟睡，鼾声如雷，外面寒风呼啸，风雪声中夹杂着几声细弱的咳嗽声，似乎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
她裹紧了被子，听着鼾声，风雪声，咳嗽声，意识逐渐模糊，最后一个念头竟是:今晚秦温会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