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破曙>第94章 自投罗网

  时节没死,他在陌生的房间醒来,一个小厮在旁边为他煮药。

  他起身,托着僵硬的脖子回想发生了什么。

  他撞见了刘俊和重秋的‘奸情’,他被关进天牢,他被收了兵符,他莫名其妙地开始了一场政变,他被刘俊砍下了马。

  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他感到了愤怒,他嚷着要见皇上。可那小厮竟又聋又哑又不会写字,在他面前比比划划不知所云。

  “让开!”时节推开小厮、冲出了门——他要去找刘俊问个明白。

  可门外是完全陌生的景象,一个白皮肤卷头发的北疆人被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发出一句时节听不懂的咒骂。这里显然不是牢房,而是一处客栈。时节仔细地观察周围,并没有人监视他。这时他才发觉自己只觉得身体僵硬却不觉得疼,低头查看身体发现身上的伤已经完全愈合。刘俊那刀砍得极深,没有两三个月不可能愈合。

  时节下楼来到前台,问掌柜的现在何年何月,掌柜的用夹生的汉话说:“各国历法不同,我搞不清楚,客官去找找你同乡的商人,他们应该知道。”

  时节转身去了大堂,周围人都不知道他是谁,也对他没兴趣,各自和自己的同伴聊天喝酒,时节听了半天才找到一桌说汉话的,问:“几位可是汉人?知道如今是新汉几年吗?”

  带头的人想了下,答:“应该是新汉十三年。”

  “几月?”

  “七月了,七月初二。”

  十三年七月初二,自己竟昏迷了大半年。时节顾不得多想,又问:“半年前那场宫变怎么样了?皇上怎么处置的羯族人?二皇子和付贵妃有受到牵连吗?”

  那伙汉人被问懵了:“半年前北边宫变了?兄弟,我们出门一年多了,不知道这些事情。”

  “不知道?”时节恍惚,“……多谢。”

  时节迷茫地在大堂转了一圈,转回前台问掌柜的:“我是怎么到这的?”

  “一队北疆商人带你过来的。付了一年的房钱和饭钱,留下那个小哑巴照顾你。”

  “那队商人在哪?”

  “这就不知道了。我本来也不认识他们。”

  时节的身体虚弱得很,如此动了两下说了几句话就喘得厉害,恰好那个哑巴小厮过来扶他,他便跟着小厮回了房间。

  房里有面镜子,映出一张陌生的脸。时节惊讶地盯着镜中容颜大变的自己,发现自己连瞳色都不再是墨绿色,而是暗淡的灰。他不再是时节了,他还活着,可时节已经死了,他没有任何能证明自己就是时节的证据。

  谁干的?刘俊!一定是他,除了他还有谁?

  “哈?哈——哈!”时节怪异地笑了,又怪异地落了泪。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还不如直接杀了我!

  时节摔了那该死的镜子,接着吐出一口污血,再次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节决定回去。他明白刘俊的意思,刘俊要给他自由、给他新生、要让他在新的地方、以新的身份重新开始。他偏不,他要回去,回到自己曾活过的地方,证明那些都不是梦,证明自己是真实的。他放不下过去,不想重新开始。

  他离开那个客栈,甩开那个哑巴小厮,向长安城走。

  走着走着他知道了众人的结局。金一瑜,图元,那些陪他出生入死争功名的兄弟、族人都没了。

  走着走着,他听说皇帝一心修仙,不上朝,不问政事,整日在后宫喝酒享乐。

  “万幸太子小小年纪才华出众,朝廷里也没有奸臣,百姓的日子过得还不错。”给时节讲故事的人笑呵呵地说。

  当一个昏君,然后把皇位传给贤能的太子,刘俊的愿望实现得很好,时节恨得咬紧牙齿,口内一股血腥。时节真想立即冲到刘俊的面前,给他一刀,打他一顿,严刑逼供,让他把一切解释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他如此对待。

  无奈时节没有立即冲到刘俊面前的能力,路太远,而他连匹马都没有。他的身子也太弱了,总是生病耽误行程。他变得越来越苍老,越来越虚弱,越来越不像过去的自己。

  唯一算得上好事的是他久病成医,不仅会看药方会熬药,连草药都能自己采了,加上从各路术士那里得的‘灵丹妙药’的方子,他如今也得了个‘鸿朗半仙’的名号,皇上不是喜欢修仙吗,他可以投其所好。

  听说术士进宫伺候皇上并不是件美差,皇上整日昏昏沉沉,虽然吃丹药吃得勤却很少给炼丹的什么赏赐,而宫里那个总管太监重秋一向看这些术士不顺眼,经常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把术士们赶出去。所以宫里总是在招术士,去应召的术士却越来越少。

  因此时节这种没什么大名气的术士也得到了进宫伺候皇上的机会。

  进宫前太医们检查了炼丹的药方,太监们检查了时节的行李,确认没有伤害皇帝的可能后把时节带进了皇宫。

  他不能四处张望,不知道皇宫有没有变化,他亦不太在乎这些,可能是因为常常体虚没有力气,他的情绪总是平和没有波澜,对什么都不太在乎。但走着走着还是觉得紧张——他马上就要见到刘俊了。听说刘俊已经神志不清认不出人、记不得事情了,也就是说刘俊可能也认不出他来。那这世上怕是没人会认得他,时节这个人就真的死了。

  时节的心口越发地疼,走到刘俊身前时已经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刘俊睡着,时节盯着他看。按礼仪是不许人这样直视皇帝的,但皇上不安礼仪做的事情太多,旁边的太监们并不管。

  刘俊瘦了许多,苍白的脸颊向下凹陷,下人们把他的外表收拾得干净得体,却遮怎么也不住内里的腐败。

  刘俊也过得不好。

  他怎么会过得也不好呢?

  时节很快有了答案:一定是重秋把刘俊折磨成这个样子的。他要想办法治好刘俊,然后把真相告诉刘俊,让刘俊杀了重秋,然后一切就会恢复成他时节想要的样子。

  对,要先治好刘俊。不能让他再吃那些伤身体的丹药了,多吃些补品,多锻炼身体……

  时节正盘算着,刘俊睁开了眼睛,两人的视线悄然相会,时节心尖一颤,忘记一般人是不能直视天子的,他肆意地盯着刘俊的眼睛看,细数着其中的混沌、迷茫、与思恋。

  “时节?”刘俊亦看着眼前的人,缓缓地伸出手,“你回来了……”

  他认出来了?他竟然认得!时节一阵慌乱,可转瞬他又冷静了下来——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容貌是他叫人改的,他认得出也是理所应当。

  既然被他认出来了,那刚刚盘的许多东西都用不上了。时节心头泛起一阵失落,接着脸颊泛起一阵冰凉——刘俊的手碰到了时节的脸颊,那手冰得厉害。

  “皇上怎么把身体搞得这么差。”时节握住了刘俊的手,想给刘俊暖暖手,可惜,他自己的手也不暖和。

  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两个虚弱的人相顾无言。对于他们的重逢,时节想象了很多,却没有一个与此刻相似。谁能想到他们那么轰轰烈烈地分开,却如此平平淡淡地重逢。

  “为什么要回来?”刘俊问。

  “我没打算宫变。有人陷害我我才……逼不得已。”时节说。

  “我知道。”刘俊还是那么平静,没有情绪。

  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时节不禁嘲笑自己: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是始作俑者啊。是他睡了重秋,是他把你关进了天牢,是他收走了兵符诱骗金一瑜出兵,是他提前招赵岚进宫准备把羯族人一网打尽,是他亲手砍下的那一刀。就因为你还活着,你就以为这些都不是他做的?可笑。可怜!

  时节收回自己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男人,心如刀割。

  “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时节不争气地哭了,“我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时节好想知道答案。来这之前他想要很多,想杀了重秋,想重回高位,想要刘悬解做皇帝,真到了这他才发现那些‘想要’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没了金一瑜没了图元,只他时节一个病秧子回到皇宫无异于自投罗网,过去的东西他什么也夺不回来,他千辛万苦回来,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答案——刘俊为何要如此对他。为何要救他出泥潭、给他功名地位、让他以为自己不再是贱命一条,然后又夺走他的一切。

  可刘俊没有回答,刘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扯到床上,亲他的嘴,扯他的衣裳。

  “你放开我……”时节挣扎,可他没有力气,时节叫喊,可他泣不成声。他刚刚竟还心疼刘俊过得不好、变得虚弱,竟不知道刘俊过得再不好也是锦衣玉食,再虚弱也比他强壮。他可真傻,就这样把自己送到刘俊身下,任他撕咬,任他蹂躏,任他给他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