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破曙>第7章 选择

  匈奴部落大单于,刘俊的亲爹,死了。

  刘俊刚刚断奶就被抱到都城来当人质,质子没有皇帝诏书不能离开京城,那位大单于的父亲每五年进京述职一次,刘俊便每五年见一次父亲,七岁时一次,十二岁时一次,前段日子因为刘俊和公主婚约得事情,所以说打算提前些来京城,刘俊还担心这婚约没了会被父亲教训来着,却没想到那人竟突然死了。一共只见过两面就死了。

  老管家慌乱至极,周围的人听了也纷纷惊奇地向这边看,刘俊却颇为镇静地拿过老管家带来的书信看。信是刘俊一个叫韩兆的舅舅写的,说是因为刘俊荒唐坏了和公主的大好婚姻,大单于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卧床两个月后不治而亡,念匈奴部落群龙无首暂由二公子刘营为代单于,现今通告大盛皇帝,请皇帝主持大局。

  短短的一封信却掺杂了颇多恶意。

  撤去婚约是三个月前的事情,大单于病了的消息自己却一点也没听说,等人死透了才向这边传消息,不仅没说让自己这个世子回去继承大单于的位子,反而把大单于的死怪在自己头上,明摆着是不想让自己回去做单于,而是让如今的代单于刘营转正。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己那二弟刘营还不到十岁。

  真是烦死了。

  “慌什么,丢人。”刘俊呵斥了老管家后平静地收起信,转而指了指时节对刚刚跑过来的老鸨说:“我要赎他的身。”

  对于刘俊这反应在场的无不惊讶,时节本人更是惊上加惊,突生这么大的变故,带他回府的事情应都该就此作罢的,怎么反倒变成了要给他赎身?

  老鸨愣了一会儿才颇为为难地回答:“时节是官奴,除非皇上开恩赦免,否则是不能赎身的。”

  “麻烦。那就还是先到我府上伺候着,赎身的事情之后再办。”刘俊转头对时节说,“收拾的快些,东西就都装在你自己的马车上吧。”

  “世子……”老管家颤颤巍巍地阻拦,“这恐怕有些不合时宜吧?”

  “有什么不合时宜。事情总要一件件做,急不得。”

  时节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着刘俊回了府邸。大列被安排到偏房,时节则被领进了刘俊屋里,老管家咿咿呀呀地想进屋伺候却被刘俊赶出去在门外候着。

  时节和大列第一次从大户人家的正门进门,大列兴奋地瞪大眼睛,自觉地捂住嘴巴以防自己叫出声来,时节一面担心大列闹出乱子来一面自己也好奇地偷偷四处观望。

  和王太保的院子相比刘俊的府邸要小很多,几乎没有奴婢走动,只有几个像是亲兵的匈奴壮士在门前守着。但这些在时节眼里已然是天国,看着看着不禁想,如果刘俊真的把自己赎出来让自己在这里过完余生,那该多好。若是嫌小倌出身的人养在府上丢人安排在别院也好,哪怕是个茅草屋也好。

  “世子。”一路上一直想说话又不敢说的老管家终于在踏入后院的时候开口了,“老奴带这两位去……客房?”

  “我带他们去,你歇着去吧。”

  “老奴哪里睡得着!老奴陪着世子……”

  “看着你我心烦。去你自己屋。”刘俊并不喜欢这位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老管家,他没本事又爱多管闲事,絮絮叨叨最是烦人。七岁的时候还嚷嚷着要换掉他来着,可没人理会他的要求。要是没有重秋、只有这个老管家照顾,那自己一定会长成一个废物。

  如今看来匈奴部落那些人就是想让自己变成好拿捏的废物也说不定。就连他的亲生父亲也并没有盼望他能成才。

  只有重秋要他做个君子,做个能臣。

  可如今重秋也不在身边了,出了事情他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了。

  刘俊把老管家打发走,把大列安排在偏房,自己带着时节进了房间。

  “磨墨。”刘俊自己点了灯在桌前坐下,指了指桌角的砚台。

  时节哪碰过墨与砚,可刘俊下了命令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会,凭着直觉倒水了些水毫无章法地磨起来。刘俊那边根本没在意时节怎么磨墨,看着闪来闪去的烛火出神。

  他想给重秋写封信,可坐下了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他并不想当匈奴部落的大单于,他那没见过面的二弟想要当就让他当也无妨。可是刘俊知道,哪怕他在京城长大对塞外的匈奴部落毫无感情,也没人会相信他不贪图大单于的位置,他的弟弟或者舅舅一定会想尽办法追杀他,除了他这个隐患。

  被追杀刘俊也是不怕的,这样正好给了他逃到长沙去的理由。只是刘俊也知道,哪怕重秋再安分守己也没人会相信他不贪图摄政王的位置,是不可能让自己这个带兵的去投靠重秋的。

  想来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其他路可以选,无论他想不想要那大单于的位子,他都必须回去争。

  旁边的时节磨了半天墨水还是十分稀稠,他有点着急地加快了速度,结果洒出不少墨在桌上,他偷偷地用袖子去擦,却不幸被刘俊发现了:“你水放太多……”

  “奴婢愚笨。”时节惊慌,赶紧跪下。

  “算了,不写了。睡觉。”刘俊起身,“还跪着干什么,起来暖床。”

  暖床?时节也觉得现在宣淫不合时宜,但刘俊说了他也不拒绝,乖乖地脱了衣裳钻进被窝。

  而后事情再次和时节的预想不符——刘俊说要暖床竟真的只是暖床,上了床抱着时节安安静静地躺着,丝毫没有要做别的事情的意思。

  “我年幼的时候总是这样抱着重秋睡觉。幸福极了。特别是冬天,有个人抱在怀里又暖和又安心。”夜静悄悄的,刘俊说话的声音也低,像入梦后的呓语。

  “……哦。”时节实在不知道怎么回话,又不好晾着刘俊,哦了一声当作回答。

  “后来重秋不愿意和我同床了,我便总觉被窝冷……重秋走的时候我叫他把那些用惯了的婢女奴才都带走了,京城买奴婢容易,长沙那边蛮荒怕是找不到称心的。重秋顺着我的意思把那些人带走了。可等我回来,又觉得不仅这被窝冷,连院子都冷了。”

  时节还是不知道怎么回话,侧过身子、伸出胳膊轻轻地抱住了刘俊。这个动作有点僭越,时节有点忐忑,但还是这么做了。刘俊没怪罪,还轻声笑了下,时节胆子大了些,抱得更紧了些。

  “我要去五塞原,你跟着吗?”

  “大将军让奴家去哪奴家就去哪。”时节不知道五塞原是哪,但无论那地方是南是北是冷是热,他的回答都不会变。

  他也没什么其他路可以选。

  那夜气氛极好,时节和刘俊相互抱着感觉很舒服,可惜还没睡着又有人来敲房门。

  “阿俊——我是钱胜,开门。”

  “钱兄来了啊,”刘俊开门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我打算明早去钱府的,你倒是先来了。”

  “你怎么这般闲在!”钱胜自行走进屋里、关了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怕是明天一大早就会来圣旨招你入宫觐见,我爹急得跳脚,但他深夜来你这不方便,所以才让……”

  钱胜说着说着发现了床上的时节,一下子闭了嘴,皱着眉头看刘俊。时节比钱胜更尴尬,刘俊在他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就开了门,他衣服也没穿,缩在被子里不知所措。

  “这……”钱胜指着时节叹气,“你这是又想了什么剑走偏锋的鬼点子?”

  “没什么剑走偏锋,但是也想得差不多了。王匹夫那一拨人是不可能让我带着兵符回五塞原的,这个不争也罢,我就带着自己的亲兵回去就好。”

  “这怎么行!”钱胜急得跺脚,“你那二弟明摆着是要篡位,拖了这么久才放出消息来那一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的,你就带着那几千亲兵、那不是送死吗!”

  “谋权夺位靠巧思不靠蛮力,你不必担心。”

  “不行!至少……”

  “你且听我把话说完,然后回去转告给你爹钱大司马,让他定夺如何?”

  钱胜又叹气:“你说、你说!”

  “我会向皇上举荐你来接替我的大将军之位。”

  “哈?”钱胜喝了一声连连摇头,“你这是什么无稽之谈!我打过最大的架就是带着二十个家丁打山贼,你叫我当大将军?你以为你是皇上吗?说什么就是什么。这绝对比让你带三军回五塞原难多了!”

  “若是先皇肯定是不同意的,但现今皇上是个傻子……”

  “你可不要再胡言乱语了!”

  “钱兄莫要再因为这些细枝末节打断我,这里又没有外人,让我说话畅快些不好吗?”

  “怎么没有外人!”钱胜瞪了一眼时节。时节自觉听了太多不该听的,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他不算外人。今天起就是我的贴身随从了。”

  “他和王太保关系紧得很,别不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想出今天这些幺蛾子来!”

  刘俊笑,不再理会钱胜的慌乱,继续刚才的话:“现今皇上是个傻子,旨意能不能批下来完全看王匹夫他们愿不愿意让步。你未曾做官,他们都觉得你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我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我就想当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他们觉得你不学无术,得了兵权也不能奈何他们,一定会同意的。兵权在你手上,一来钱家地位稳固,二来我若是真有难了你可以来帮我。当年十二岁的钱公子为了救我能带着家丁冲锋陷阵、大获全胜,这次我相信你还是能胜任,还是会救我。”

  钱胜终于不再大吼大叫,落寞地扭头:“我只想一辈子玩乐罢了。重秋走了,你也要走了,我必是不能再日日玩乐下去了。”

  刘俊苦笑,抱着钱胜轻拍他的背:“这世道,人人都没得选……要走了,还挺舍不得你的。”

  “带着兵回去必定能平了你二弟的反,留下命咱们隔五年总是还能见上一面。”

  “知道了。”刘俊松开拥抱推了推钱胜的肩膀,“你快回去向钱大司马禀报一声,之后的事情听他老人家决断。”

  送走了钱胜刘俊上床继续睡觉,时节却睡不着了——钱胜的那些话对刘俊毫无影响却吓坏了时节——如果刘俊回去争大单于的位子失败死了,那自己岂不是也会跟着一起死?他既不愿意被刘俊辜负了余年凄凉,也不愿意没来得及被刘俊辜负就和刘俊共赴黄泉。

  可刘俊说要赎了他,还要把他当贴身的随从,这对时节来说可是个天大的诱惑,脱了官奴的身份就能从相公馆出来,虽然还是要以色事人但侍奉一个和挂牌卖身可是云泥之别。而且之后就算刘俊厌弃了自己、在刘俊府上住偏房也要比在相公馆里受其他小倌的冷眼好。而且刘俊心善,说不定会在抛弃自己的时候把奴籍销了,那可就成了良籍了,那可是遇到刘俊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还没等时节得出个结论,天就亮了,紧接着传唤刘俊入宫的太监就来了。看到那太监时节才想来,刘俊能不能带自己走还要看皇上准不准呢,皇上准了自己不走不行,皇上不准自己想走也走不了。到底还是自己选不得的事情,昨晚的一夜纠结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话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也不知道自己该在心里祈祷皇上批还是不批。送走刘俊之后时节继续在院子里纠结地转圈,受了老管家好几个白眼之后决定带大列出去走走。

  也没什么能去的地方,就去付家酒铺转转,付掌柜开酒铺十几年也算见多识广,说不定知道五塞原是哪,若是知道就向他打探打探,如果去了那也好有个准备。

  付掌柜生意忙没时间招呼时节,时节坐在一边等的时候来了个穿着宽大袍子的秃头,那衣衫和光头看着都稀奇,时节便多看了几眼,那秃头倒不怕生直接凑了过来:“施主面色不好,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施主?时节明白了,这是个和尚,他听人说过,有那么一群人不留头发不近女色逢人就叫施主,满嘴满口都是普渡众生。

  “我是个下贱卖肉的相公,日日都宣淫无度,你要渡我吗?”时节还听说这些和尚最看不起妓女和相公,见到花魁游街都要绕道走的。

  那和尚反倒笑了:“施主倒是豪爽。贫僧法号图元,敢问施主姓名?”

  时节白了和尚一眼不说话。

  “佛渡众生,施主既然自觉身在泥潭不妨说来听听。”图元和尚不见外地坐到时节对面。

  “与你说了能怎么样?”

  “那要说了才能知晓。”

  “你知道五塞原在哪吗?”反正也没有别的事情,时节打算拿这个和尚打发时间。

  “匈奴部落的都城。”图元和尚挑了下眉,“施主要去五塞原的话多带些冬衣,那边冬日严寒。”

  “谁说我要去。瞎猜什么。”

  “施主且去。征西大将军吉人天相,必有归来之日。”

  时节与和尚聊天的时候刘俊已经在皇帝内殿里站了两个多时辰,钱大司马一众和王太保一群已经吵了一个多时辰,刘俊时常惊奇这群老家伙体力不同寻常,平时从前厅走到后院都嫌累、一定要人轿子抬着,可到了这咬文嚼字辩歪理的时候却一个个精神矍铄,又叫又吼又跺脚两个时辰都不见丝毫疲惫。

  众人讨论的是刘俊的事,刘俊却事不关己般一脸厌烦——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他实在听腻了。

  两伙人第一轮吵刘俊该不该回五塞原继承单于之位,钱家人说刘俊已经是大盛朝一品大将军,比匈奴大单于还高出两个品级来,不回去继承也无妨,不如从此刘俊安心在都城当大将军,匈奴那边就给二公子继承。王家人立即拿出人伦纲常和法理规矩来反对,谈正统、论是非。你来我往大半个时辰钱家人终于没了可以引经据典的段子,王家人胜了。

  这第一回合钱家是必然输的,花费这大半个时辰不过是摆个毫不退让的态度方便第二轮的辩论。在刘俊看来,这技巧和菜市场妇人与农夫砍价买菜是一模一样,不过是要多背诵几段先贤名人的话罢了。

  第二轮终于吵到刘俊能不能带大盛的汉兵回匈奴部落平反的问题。钱家人说刘俊在大盛长大、做了大盛的一品高官、那便是大盛朝的子民、更是大盛朝的颜面,如果回去争了单于位子却又有了闪失,那大盛朝是要被藩属国笑话耻笑的,因而必须鼎力支持。而王家人论的是玄而又玄的天命,说刘俊是长子是先皇钦点的世子,天命在身必能获胜,不需支持也必能取胜。

  听了王家的论调刘俊真是佩服得哭笑不得——按照刘俊自己的预想,王家这边该吹嘘一下刘俊多么英勇,不需支援也能取胜。然后再强调一下中原饥荒、瘟疫、叛乱四起正式用兵的时候,实在不宜把大军迁移到北边去。这些理由多么合情合理,刘俊自己就是被自己的这两点理由说服,才不打算带兵去五塞原的。

  可这王启王太保宁愿多费口舌论那些虚礼也不愿夸赞他刘俊一句、更不愿看一眼京城外的民不聊生。

  那些虚无的辩论实在让刘俊发困,可他又不得不配合着钱家的步调偶尔发出些声音、做出些动作来加油助威。

  而坐在高处的皇帝倒是轻松自在,刚开始的时候还配合着点点头、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如今却是彻底睡着了,口水都流到了龙袍上。这么吵也能睡得着,真不愧是真命天子。

  第二回合吵到尾声皇帝终于睡醒了,睁开眼便叫:“你们何时得出个结果?朕肚子饿了,要午膳。”

  “禀皇上,有结果了。”刘俊抢先众人开口,王太保想要阻拦刘俊说话来着,但吵了太久声音已经哑了,完全盖不过刘俊洪亮的声音,“臣交出兵符回五塞原平自家的叛乱,大将军之职交与钱大司马家的三公子,钱胜。”

  “好!”刚刚睡饱的皇帝的声音更加洪亮,“朕准了!”

  其实大将军的职位交给谁的事情还没吵出结果,钱胜虽然是个名声不好的纨绔但毕竟是前钱司马的亲儿子,王太保还是有顾虑的,至少还要吵上一个时辰才能尘埃落定。可刘俊抢了话、皇上答应了,王太保略微思索后也就算了,这第三轮八成是赢不了的,再争下去也没太大意义。

  “陛下,”刘俊叫住要起身的皇帝,“臣回了匈奴部落便难再见圣颜,臣能否与陛下共进午膳以向陛下道别谢恩?”

  “好!”傻皇帝还挺喜欢刘俊的,刘俊每次私下觐见都会给他带好玩的。

  可王太保反应极快:“那臣也一同赴宴,借陛下的宴席与征西大军好好道别。”

  听说王太保要跟着钱大司马等人怎么能放过,纷纷开口要跟着一起吃饭,一顿普通的午膳搞成了君臣大宴,可难为了御膳房。

  和御膳房一样觉得难受的还有刘俊,他本想私下向皇帝要张圣旨赦免了时节,可众人都跟着上来,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时机。而且王太保总紧盯着刘俊不放,丝毫不给他和皇帝单独说话的机会,似乎是知道了刘俊的心思故意防着他。

  饭快吃完了刘俊只好当着众迂腐大臣的面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臣看上了相公馆一个官奴,皇上能不能开恩免了他的奴籍,让臣带他一起走?”

  皇帝的‘好’字已经到了喉咙,可王太保不许,嘶哑的嗓子发出了颇大的声响:“不可!刘俊拒绝长公主的婚约已经是天大的罪过,坊间百姓至今流言不断,现在还要赎了那小倌出来,那不是正应了传言,打皇家的脸吗!”

  皇帝被王太保的大声音吓了一跳,不敢说话了。刘俊想开口争辩却被钱大司马扯住了袖子。前后左右,在场的人全都不同意他把时节赎出来。

  “王太保说得是。”刘俊假笑着给王太保敬酒,后悔给他用的毒药效太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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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节没见过和尚不是因为见识短,是因为当时和尚太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