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平坦宽阔, 虽然路有积雪,但前有数千军士开路,故而两位郡主在马车内丝毫不感到颠簸。

  宝成郡主有些乏了, 早早靠在塌上睡下, 在梦中与花魁娘子再续前缘。

  完颜玉一向思虑重, 浅眠觉少,只坐在书案前,凑近炭火盆。

  火盆通红炙热,可完颜玉摸了摸自己的掌心, 却还是像冰一样冷。

  完颜玉抬头,火光给她玉一般的面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越发显得她睫毛浓密且长,眸色淡淡地发着金棕色的神采。

  曾经,她也有被焐热的时候, 那个雪夜中遇到的, 名字里带“雪”的女子。

  卞雪意就像一片雪花一样, 忽地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在她已经习惯的时候, 又忽然消失, 无影无踪。

  雪意, 这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女子,如今又在何处?

  完颜玉心里忽地想到一种可能,这片雪从她的身边飞走了,但是飞到了别人身边去,然后永远不会离开了。

  这念头一旦在心里滋生, 就像秋日草地上的野火一般肆意蔓延。

  宝成郡主半梦半醒间,忽地听到“咚”的一声, 好似重物坠地,她从梦中惊醒,望向声音的源头。

  她二人喜静,身边不爱用丫鬟,宽大的车厢内,除了她、小乙,就只有完颜玉了。

  小乙沉默地站在火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摆设,只有破门而入的刺客能唤醒她。

  一个沉重的烛台骨碌碌地滚落几圈,最终停在了完颜玉的脚边。

  宝成郡主抬头去望完颜玉的神情,却发现后者将脸转过去,只给她看垂在脑后的青丝。

  “抱歉。”完颜玉握紧了自己的手,不知道为何会出现这样失控的行为,只要一想到那个可能,她就变得不像是自己,完全无法用理智来解释。

  要把人留在身边,太容易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况完颜玉又是最得女君信任的郡主,只要她一句话,卞雪意无路可逃。

  但,完颜玉不愿那样做:姐姐,你不顾一切从我身边逃走,希望你真的得到了快乐。

  “最后问你一次,要不要找她?”宝成郡主晃了晃手上流光溢彩的宝石戒指。

  完颜玉摇头。

  “你最好心口如一,嘴硬只会害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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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林,湖边,天光微亮,夜色逐渐变浅。

  四个军士抬头望去,隐约望见林中好似藏着一道黑影,不过那黑影与枯枝和树杈间的积雪交织在一起,模模糊糊的。

  “是我看错了吗?”一名军士瑟缩着脖子有些慌了。

  “我也看到了,是有个影子。”另一人点头附和,“不是错觉。”

  “必定是什么鸟雀的动静!”晏闲拍了拍其他几个人的肩膀,“瞧你们这点出息,一点声响吓成这样。荒郊野岭,能有什么人?就算有,我们有四个人,怕什么?”

  四人才互相壮了胆子,一回头,发现悄无声息间背后的冰面上多了一个人。

  那人清瘦却并不柔弱,背上负一把长剑,身形如鬼魅一般,她将已经在湖水中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卞雪意拖到岸边,解下自己的外衣给卞雪意披上。

  “你是什么人?”

  “这人是我们几个先看上的,你别动!”

  金缜并不回答,只捏住了卞雪意冰冷的下巴望向她因失温而迷离的眼睛问:“是你们弄伤她的?”

  “是,那又怎么样?”晏闲拍着胸脯上前,“你行走江湖的,不要多管闲事。我们身上这层皮你可曾认得?我们可是酆都城萧慕青萧大人的麾下,你要敢得罪我们,那就是对萧……”

  晏闲话还没说完,忽地感觉脖颈一冷,眼前闪过一道瑰丽剑气,那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她目光痴迷地追逐着寒冷的剑意,忽地发现伴着剑光四溅的,是鲜红的血。

  四颗愚蠢的脑袋骨碌碌滚落,紧接着倒下的是四具沉重的躯体。

  金缜半蹲下身,用晏闲的衣服将自己剑上的血擦干。

  晏闲已经毙命,但死不瞑目,那双浑浊的眼睛依然死死盯着金缜。

  “我最讨厌姓萧的人,”金缜冷声似乎是在回答那双眼睛的质问,她又瞥了一眼在自己脚边蜷缩成一团的卞雪意,“而且,你们不该动她。”

  真麻烦啊,一个冬天掉进冰窟窿的娇滴滴的小姐。

  金缜解开绊马绳,牵着马去找卞雪意,她注意到绊马绳到湖边的距离,心里很嫌弃卞雪意,不过也惊讶:卞雪意那般柔弱的身体,竟能与四名恶徒周旋许久,也算是不简单了。

  “喂,起来。”金缜走到卞雪意身边呵斥道。

  可卞雪意对她的话毫无反应。

  “喂,别装死,”金缜态度依旧粗暴,“你逃走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

  卞雪意依然只是蜷缩着打颤。

  金缜半蹲下,抬手去摸卞雪意的额头,滚烫。

  “我就知道。”金缜暗骂一声,“娇小姐就是麻烦。”

  金缜嘴上抱怨着,可心里清楚,要尽快找个地方将卞雪意安置下来。

  “上马。”金缜去扶卞雪意。

  谁知,意识模糊的卞雪意摸着温暖,就不自觉贴了上去,双手攀了上去,紧紧地缠住金缜的脖颈。

  “松手!”金缜不耐烦地要推开卞雪意,头颈向后仰去。

  偏卞雪意如溺水之人一般,金缜分明身怀武艺,却硬是挣不开她,眼看着她死死地搂住了自己的脖颈,贴上自己的面颊。

  金缜心里的坚冰忽地变得柔软,她抬起右手,按住了卞雪意的后脑,手指插进她满头的乌发之中,两人的面庞紧贴着,饱满的面颊也挤得变形。

  想揉碎她。

  金缜在湖边掬起一捧冰水,洗了把脸,方才清醒过来,呼出的气在风中化作白雾,能听到的只有自己乱得不像话的呼吸和砰砰的心跳声。

  学武的人,心不能乱,心乱了的话,根基就散了。

  金缜自小混迹在市井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对卞雪意的反应,也许,也许只是因为她太寂寞了,并不单是对卞雪意有什么旁的情愫。

  金缜原想出了酆都地界再给卞雪意找个栖身之所,但才到边境,远远就望到那边聚集着大批的军士,更有萧慕青亲自坐镇,此时闯关未免太过张扬。

  金缜只得退回去,暂避锋芒,想等守备松散后再做打算。

  可恨路上被四个蠢人耽搁了时间,不然何至于让萧慕青抢在她前面短路?

  “遇上你之后,没一件好事。”

  金缜看着高烧中的卞雪意,忍不住又抱怨一句。

  山间没有人家,金缜只找到一处废弃的破庙,她一脚破开门,将卞雪意背进屋去,再关上门。

  破庙还算完好,挡住寒风,里面供奉了几座披红挂绿神像,角落处结满了巨大的蜘蛛网。

  金缜道一声“得罪”,手起剑落,劈断了供桌,将木材堆起来生了火,将卞雪意推到火堆前。

  再一摸,她的额头比原来还要烫。

  金缜扫视一圈,有了主意,足尖轻点,落到神像旁,解下神像身上的披挂之物,要给卞雪意换上。

  供桌当初是山民自发打的,用的都是好木柴,来烧火刚刚好,柴火“噼里啪啦jsg”地迸射着火星子。

  金缜没办法对上卞雪意的眼睛,怕看见自己的面庞映照在她眸中的样子,于是绕到她背后,一层层解下损毁的衣服。

  卞雪意的身子僵硬得像石头,可被暖意融化后,又柔软得像是一块绸缎。

  金缜目光偏向一侧,只用余光完成换衣服这件事。

  卞雪意贴身的小衣是丁香紫的,细细的丝带悬在脖颈后,系在后背,说不出的精致秀气。

  金缜一只手解不开,只得直视她的背,双手去解那细小的绳结,那一抹淡淡的紫落在金缜眼睛里。

  突然间,紫色也不是很难看了。

  将卞雪意贴身的衣物架在火上烤,而她整个人用布料裹得严严实实,金缜又从山间找了些草药和瓦罐,熬好了迫使卞雪意喝下去,她的情况才终于渐渐地有所好转。

  卞雪意倒在草垛上,在高烧和药力的夹击下,时不时发出呓语,宛如婴儿般的呢喃。

  金缜背对着她,打坐调整呼吸,可她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分明就是那些她极力想逃避的画面,所有她没有做过的事情,在想象中达到了巅峰,丢在草垛上,武力压制,从脖颈吻,吮吸皮肉,轻咬指节……

  金缜调息打坐,却还是出了一头的汗败下阵来,她望着那些伫立的神像,她向来不信鬼神,此刻却觉得那些泥塑之躯仿佛有灵一般,看穿了她的伪装,看穿她皮囊下的肮脏和流动的欲念。

  有几个神像看着,心里还在想着那些,是有几分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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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雪意烧退,终于醒来,睁眼打量,外面天已完全地亮了,还有几分暖意,想来已是正午。

  在角落打坐的金缜听到她的动静,也才缓缓睁开眼睛,像是睡了一夜被吵醒一样。

  卞雪意看到自己的贴身衣物在火堆上烤,脸一红,而后又觉自己这个担心实在多余,金缜是个君子,做事坦坦荡荡,帮自己换衣服实在情非得已。

  “你换好衣服叫我。”

  金缜走出庙去,将门关好。

  卞雪意感受得到,一夜之间,金缜看自己的眼神中又增加不少恨意,不知自己是怎么得罪她了。

  卞雪意一边换衣服,一边感慨,这座庙可真够破,庙里的神像全都七零八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