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酆都城。

  月亮藏在乌云后,乌漆漆地散发着诡气。

  两位郡主出行,声势浩大, 闲杂人等回避。

  家家户户将烛火吹灭, 不敢过分声张, 害怕哪里得罪了两个活阎王,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得消息晚的人在路上遇到二位郡主的仪仗,在路旁跪拜,不敢抬头, 心里直叫倒霉:早知今夜该早些归家才是。

  宝成郡主素来喜欢铺张奢华,奈何酆都并不够大, 道路不宽,勉强才容得下十六匹马拉的马车。

  宝成郡主在车上不住地嫌弃:“这么小的马车,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要不是为了你, 我还在京城玩乐, 何至于跑到这穷乡僻壤受舟车劳顿之苦。”

  完颜玉往日心情好的时候会跟宝成郡主搭腔, 只是此时她并没有心情。

  宝成郡主看完颜玉面容冰冷,眼底一片乌青注视着窗外, 于是也顺着完颜玉的目光向外看。

  她们的马车正经过一处长街, 道旁跪了一地的百姓, 其中还有一对新成婚的夫妻,骑马的下马,新娘可免行礼,待在轿中即可。

  暗黑夜色中,喜服上的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在完颜玉心中缓缓地流淌。

  宝成郡主抬手,小乙传令给车夫, 巨大的马车缓缓停下,不偏不倚正停在那对新人身侧。

  “伤心人看不得有情人,”宝成郡主朱唇轻启,“将那对新婚夫妇杀了,给你助助兴可好?”

  宝成郡主说得轻描淡写,但没人怀疑她是在开玩笑。

  马车旁跪着的百姓低头,连呼吸也屏住了。

  血色的云从头顶飘过,时光刹那间也凝固。

  两条人命就在完颜玉翻手覆手一念之间。

  时间一点点流逝,百姓和军士分明在冷风中,头上却冒出豆大的汗珠,等候着那贵不可言之人审判她们的命运。

  “今日成婚,确实碍眼,”完颜玉眼神缓缓地收回来,“不过,杀了她们倒也不必。”

  有她这句话,周围的人才全松口气。

  小乙为那对死里逃生的新人感到庆幸,只是她看去时,总觉得那跪地行礼的身影有些熟悉。

  窄窄的腰身,分明尽量藏身人群,却还是有别样的风度,一身傲骨和气质,总有几分出尘的味道。

  这样的感觉,小乙只在师父的身上见过。

  师父,师父,不知道师父如今身在何处,你向来不承认的徒弟十七如今做了权贵的座下犬,这样的我,你更不会认了吧?

  小乙自嘲地笑一声,随即笑起了自己,师父丰神如玉,有松月之心,是天上仙人一般,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像的?

  金缜穿着从萧慕青身上扒下来的喜服,和卞雪意伪装成新婚夫妻出城,半路遇上郡主仪仗,让计划多了些变数。

  好在一切顺利,有惊无险。

  只是马车缓缓离去后,金缜略抬头,用眼角余光注意到完颜玉身边那个古怪的戴面具的死士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金缜装作惶恐的模样将头低下去,察觉那道凌厉目光终于从自己身上挪开了。

  奇怪,这个死士,金缜总觉得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罢了,那人自己旧日一定是见过的,不过,总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不然自己何至于记不起来。

  郡主的仪仗队走远后,众百姓才敢大声喘气,跪jsg得太久,双腿发麻,需互相搀扶着才能站起来。

  “还好,终于把那两个阎王郡主送走了。”

  “上元节你买观音像了吗?对,就是据说祛除一切邪灵的那个。我看是极有效果的。”

  “我们酆都过的本来是太平日子,从她们二人来了之后,起了多少动荡,死了多少人!就连那一向和善的卞老相爷也被她们给害死了!”

  “嘉世郡主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尸山血海!”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咱们的好日子终于要盼来了……”

  “从她们来了之后,我就觉得酆都总乌云蔽日,瞧,她们才刚走,我就觉得这天上的阴霾散去不少……”

  ——————

  卞雪意坐在轿子里,大气也不敢喘,尤其在刚才她听到那一声声“郡主万福金安”后。

  她若是被发现了,两位郡主不会放过她,萧慕青的人也不会放过她。

  手臂上传来阵阵痛感,卞雪意活动了一下胳膊,却感觉疼得越发厉害了,金缜不知为何一定要绑着她,绸缎拧成的绳子压在皮肉之上,仿佛要深深地嵌入,跟她的血肉融为一体。

  不多时,轿子外传来一声声对嘉世郡主的咒骂,卞雪意就知道完颜玉已经离开了。

  想到完颜玉,卞雪意的心还是忍不住痛了一下,不知道莫听落在她们手上吃了多少苦头,亦不知完颜玉恢复得如何。

  卞雪意生平很少说谎,对完颜玉说的话占了一半。

  “我不会离开你”、“我很快就回来”这些话萦绕在心头时,卞雪意还是忍不住为止羞愧。

  可是,完颜玉杀元姐姐的决心是无可动摇的,为了救元姐姐,这些谎话不得不说。

  倘若说谎能救元姐姐,而说谎的代价是死后要吞一千根针的话,那卞雪意也绝对不会退缩。

  眼下,虽然被金缜抓了不知要往何处去,但卞雪意相信,总能找到逃跑的办法。

  卞雪意正胡乱地想着,忽地看见轿帘被从外面掀开,金缜那张阴沉的面庞映入眼帘。

  金缜粗暴地在卞雪意嘴巴里塞了个东西,而后快速地落下轿帘,凶巴巴的一句:“呐,给你。”

  卞雪意先被吓住,不敢随便动弹,生怕一个不小心触到了金缜的逆鳞。

  而后她闻到香味,才发觉嘴巴里塞进来的原是个肉包子,一口咬下去,汤汁四溢,肉香和面食的香气扑鼻而来。

  被萧慕青关了几天,吃的都是清粥小菜,卞雪意早已经饥肠辘辘,这个肉包子对她而言无异于天神降世,几口下去,肉的汤汁仿佛顺着血液流到全身,冰凉的手也才逐渐有了些暖意。

  想不到金缜如此细心,对绑在手上的肉票,也这般周全在意。

  许是吃得有些急,卞雪意被呛住了,不住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卞雪意拼命压制,可是气息一直不顺,咳嗽的声音引得金缜回过头来。

  金缜冷哼一声。

  蠢女人。

  可金缜还是伸了只手进去,给卞雪意拍了拍后背。

  卞雪意方才止住了咳嗽。

  “店家,再来十个包子。”

  金缜冷冷地瞥了一眼轿子,但手上早已经掏出了铜板递给摊贩。

  小贩接过铜板,将包子细细地用牛皮纸包好了递给金缜。

  金缜一把将东西丢进轿子里,迅速落下帘子。

  偏那小贩是个爱谈闲的,见金缜这般谨慎,以为金缜是个醋坛子,不舍得叫外人瞧见新娘长相,于是便讨好地说了句吉祥话:“你们感情真好,蜜里调油一般,我呀,沾沾喜气,也祝您二位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金缜素来周全,可今日却不知怎的,头脑一热,板起脸来:“什么百年好合,说的什么混账话。”

  她跟卞雪意百年好合?不可能!

  那小贩也不乐意了,她有些年纪了,在这条街上卖了几十年的包子,大家都和和气气地做生意,面前这位年轻后生劈头盖脸地说她一句,她如何受得了?

  “我祝你吉祥,你却翻脸?你这人奇奇怪怪,怕不是正经人家,等会儿巡街的官爷来了,我倒要叫她们好好地查你一查……”

  “我家妻主性子急,惹大娘你不高兴,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代妻主向你赔个不是。”轿子里,卞雪意说话了。

  气氛这才缓和不少。

  金缜的脸却越发地黑了,妻主?妻主?不知为何,这两个字落在她心里,像猫抓挠一样,抓得她心里又痒又急。

  “不许叫我妻主!”金缜凶巴巴道一句。

  小贩听卞雪意声音甜,料想她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再看一看面前一脸凶相的金缜,不由得摇头叹息,心道:向来美妇常伴拙夫眠,这话倒一点不假。

  “罢了,看在你妻子的份上,老太婆我今天不跟你计较,你这憨货,娶了这样的娇妻,真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金缜虽然自小家道中落,但心气极高,她向来处处争先,剑术无双,任谁都要赞她一声天赋极高,如今,就因为卞雪意,却被一个老妇叫做“憨货”,气煞她也!

  勉强用理智压下怒气,金缜催促轿夫起轿,往城外去。

  轿子停在城郊一处农家前,金缜给了轿夫些赏钱打发她们走了。

  赏钱丰厚,轿夫将钱在掌心里掂了掂,向金缜拜谢,随即又按照习俗,逗弄了新人几句:“快与你的妻子回家去吧,听说此地多蛇,夜间行路,小心蛇顺着腿钻进裙子里去。”

  金缜目送轿夫离开。

  “妻主,我可以出来了吗?”卞雪意不知道外面是否还有旁人,只能继续这般称呼金缜,她听了轿夫的话,总觉有什么东西爬了上来,腿脚一片冰凉。

  “不许!”金缜只觉得浑身千万只蚂蚁在爬,受不了卞雪意的声音,更受不了“妻主”两个字。

  “里面黑得很,一点光也没有,我心里怕。”

  “不许怕。”

  卞雪意腹诽:这金缜实在是霸道得厉害,这也不许,那也不许,如今还管到她心里去了。

  金缜也气恼,自己做事向来周全,偏遇上卞雪意,宿世仇敌一般,她全无章法起来,还被人叫做“憨货”。

  夜风顺着缝隙溜进轿子去,卞雪意忽觉腿上一凉,眼前没光,看不到什么,心里早脑补出一条吐着信子的菜花蛇盘到她腿上去了,冰凉凉,滑腻腻,叫人光想着,就浑身冒起鸡皮疙瘩。

  “啊!”卞雪意越想越怕,大叫一声,窜出去了,一头撞进金缜的怀中去了。

  金缜分明是绝世的高手,却被她撞得心口一痛,毫不留情将她推倒在地,从轿子中拔出长剑,剑风迅疾,挽了个剑花,绑着卞雪意的绸缎便节节碎裂了。

  剑锋抵着卞雪意的下巴,她抬眼看着金缜,不敢妄动。

  “冬天哪来的蛇?蠢女人。”

  卞雪意一想也是,刚才着急了,竟被轿夫的话给骗了。

  如今二人出了城,看方向也是往北,从小路走的话,她们的速度必定比完颜玉快。

  这样想着,卞雪意安心许多,眼下,唯一要想的,就是如何脱身。

  金缜察觉面前人竟然分神,这倒是对她的剑术有几分不恭敬了。

  “脱衣服。”金缜凶得很。

  “啊?”卞雪意一时愣神,脱衣服?

  “这身喜服实在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