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暗杀敌国太子失败后>第84章 番外·冥火鉴篇(四)

  开阳一步步走下阶梯时,不知为何,我反而有些难以言喻的紧张。

  他要做什么?还是说什么?

  无数种揣测自我心底腾起,可他一贯不走寻常路的性子又使我无从分析。

  直到他已经下到与我并肩之处,我心中的紧张随之放大到极致,一时间,竟不敢看他。半晌后我稍整思绪,微微颔首,以礼貌与疏离来掩饰心中涌动的情绪:

  “星君。”我轻声开口。

  一股心虚支配着我,使我不自觉地瞟向四周,只希望眼下无人在意我们、无人在意开阳这个“奇怪”的举动。

  其实诸位仙者都忙讨论上清天尊法会的内容,言辞慷慨热烈。又哪有人会在意队伍末尾的变化。

  开阳也并没有直视我的双眼,我们之间维持着诡异的客气。他原就高出我一些,此刻他仅是侧目过来,低声道:

  “法会结束时,烦请星君稍留。本君有事要同你说。”

  闻言我心脏微一收紧,脚步都慢了一慢。

  开阳则似看出了我的忐忑,他忙补充:“公事。”

  ……公事?

  如今我司掌考功,纠察督导诸仙功德……此职大有油水可捞,我瞬时想起了平素踏破我仙府门槛、前来送礼贿赂的小仙官。他们大多私德有亏,无非是求我网开一面,在考功录上少记他们一笔。他们要么私养妖姬,要么贪财嗜赌、私敛法器,要么有着三两个魔界的狐朋狗友……

  这些都是不被天庭所允许的。凡有所犯,一经发现,则升迁时不予考虑,严重或遭降职贬谪处理。

  难道开阳也……?

  我不禁心中纳闷儿,胡乱猜测着他到底有什么事要求我。

  法会开场时,上清天尊才在诸多仙童的簇拥之下走上首位的莲座。而我本就无心与此,潦草朝上一窥,但见那是个髯须银白的老者,精神却很好,面色红润眼瞳含光,不知活了有几千岁。他手执一柄檀木龙须浮尘,虽木柄陈旧,但我晓得那定是一个无上法器。

  我的视线很快便从上清天尊身上挪开了,好似漫无目的四下扫视,又好似好奇地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遗憾,开阳因奉旨巡防,并不在席间。

  .

  法会结束时,已是日暮。

  我寻了个蹩脚的理由,准备与南斗诸位星官仓促告辞。司命狐疑地瞅了我两眼,倒也没有多问。

  南斗六君之中,南斗魁首司命星君最为年长。

  从外观上看,他是个瘦削又精明的中年男子,姿容清雅大方,瞧着约有三十七八,实则也不知活了几千年。我无法推测一个神仙的年龄,但也深深知道,开口去问“星君贵庚”是很不明智的举动。

  思来想去,我还是避开其余四位星君偷偷叫住司命:“星君,我去见一见武曲星君。”

  不是我非要透露行踪,而是司命执掌仙妖神魔的运数命盘,这天上地下,放眼看去,除了天帝,便是他最为知道我和开阳之间的那点破事。

  ——他只需要掐指一算,便又知晓了我接下来是要去干什么。

  我瞒他,实在没有意义。反而还显得我故意遮遮掩掩,仿佛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私情存在。

  司命闻言,意味深长“哦”了一声,“他不是个好相与的,若是哪句话说得不好听,你只管左耳进,右耳出。不过他念着你帮他渡劫这份恩情,大抵也会给你留几分面子。”

  “……星君,方便问一问,武曲星君那是渡的什么劫吗?”终于,我辗转着把这句话问出来了。

  司命诡笑了两声:“情劫。”

  他似乎也觉得把这两个字说出来简直太有意思了。

  我脸上的官笑,渐渐出现了裂痕:“他和一个男人……渡的是哪门子情劫?还请星君赐教。”

  司命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什么男人。分明是狐妖啊。”

  “……”

  良久,我只能理解为,这是司命对我的外貌进行了剑走偏锋地夸赞。

  司命却忽然正了正脸色,“六百年前有个传说。千年魔狐,被天族的畜生沾染,育有一子。此子业障太重,甫一降世,便被天帝赐死。而北阴酆都大帝对那妖女早已暗生情愫,为庇护她们母子,便将那妖女藏在九幽冥地,也将那孩子私自投入轮回隧道了。”

  寥寥数语,便是个跌宕起伏的故事。

  不愧是司命星君,真能编。

  “那孩子终究活下来了吗?仙妖结合,其子到底是仙还是妖?”我好奇地问。

  司命盯着我仔细地看了又看,半晌以后,忽然道:“天机不可泄露。”

  我被司命看得发毛,忍不住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他对我一向自来熟,自打我上天庭的第一天起,他见我第一眼便热络地与我寒暄,仿佛很久以前就认识我。除却他,天枢也是,西王母也是。

  仿佛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与他们之间,还有什么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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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度见到开阳,是在落昀山的山谷里。

  夕照金晖之下,山谷溪涧淙淙流动,凫鱼弄影。

  火凤卧于一棵参天榕树的盘虬之上,而开阳正盘腿坐在一旁,一壁轻抚着火凤的脑袋,一壁阖目小憩。

  火凤青鸾乃是一雄一雌两只神鸟,情比金坚。若鸾凤和鸣,则百鸟朝凤,一片祥宁;单行却凶悍无匹。我不敢靠得太近,便在距离他们二十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火凤已经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警觉地看向我,已然蓄势待发,喉间亦是发出低鸣,连冠子上的翎毛都竖了起来。

  开阳闻声眼睛未睁开,抚摸着火凤脖颈命道:“不可无礼。”

  火凤顿时安静下来,只是眼珠子还在不断转动着,似一颗黑曜石,里头倒映出我的一线洁白身影来。

  开阳这时方睁开眼,眼波淡淡流转向我,一刹之间瞳中似有金色霞晖闪动。

  “星君职司考功,因此我不得不提。我如今有一桩私事未了,须得前往魔界。”

  私,事。

  我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心里当即冷笑一声:这借口我前些日子听了不下千百次。无非是仙官去魔界私会魔姬妖女,追淫逐欲,求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开阳貌似薄情寡性,私下里却也是这个德行。原来是在魔界金屋藏娇,风流快活。

  难言的烦躁瞬间攀上心头,可我还是尽量保持微笑,力图使那笑容无懈可击:

  “哦?那星君准备赠我什么,来封我的口呢?”

  我饶有兴味期待着他下文。

  没想到,开阳比我更加云淡风轻。他镇定自若地整衫起身,两手负在身后,似乎在袖中的乾坤囊里摸索翻找着什么。

  看来,这等贿赂考功仙官的事,他早已轻车熟路了。

  我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甚至已经失去了和他交谈的任何欲望——我应了他的邀约,跑到这山谷里看水看鱼、看鸟看他,更是愚蠢无比。

  山谷阒寂,但闻溪水叮咚。他的脚步声亦如那溪水一般,夹着一股轻快愉悦的情绪,一步步靠过来。细细一瞧,他唇际还带有一线刻意压制的淡淡笑意。

  ——而我脑子里已经在飞速盘算着,去天帝那里参他一本的奏疏要怎么写了。

  武曲星君开阳,罔顾天庭礼法,私入魔界,与妖姬相会。妄图贿赂考功星官,罪加一等……

  报复式的爽快感浸淫着我神智,使得我也望着他似笑非笑起来。

  开阳此时已经走到我面前,离我不过一尺之遥。我们彼此一言不发,只是各自心怀鬼胎的对视着,这种诡谲的和谐气氛充盈在我们周遭。一时之间,溪边岸上两人对影成双,伴随着粼粼金辉,竟然也形成了一方瑰丽风景。

  开阳伸出了手。

  而我根本不屑于低头去看——我要参他一本的决心凛然发作,怎能轻易受贿!

  果不其然,开阳这厮,执意要贿赂我。

  见我不收,他竟然硬牵起我的右手,将那冷硬一物强势塞进我掌心里。

  一股无名之火轰然窜上我的天灵盖,连带着我腰间的承影剑都在寒芒大胜了。

  可就在这忽然之间,我并未感到掌中这物件有任何神奇之处,它仿佛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我感受不到任何灵力所在。

  我想不通,开阳怎么有脸皮拿一块普通的石头来糊弄我。再如何,用来行贿的东西即便不是什么仙家法宝,至少也该是块儿灵石吧。

  便在这令我捉摸不透的情状里,我终于低下了头,朝掌心看去。

  是一块殷红的玉符,成色原应是极好的。奈何这是凡俗之物,自打上了天宫便日复一日陈旧颓败起来,裂隙风痕已隐隐可见,绦子亦失去了其原有的色泽。

  唯有上头雕刻的蟠螭,因着雕工精细,仍然可辨形状。

  ——吾君赵玉,唯有赤螭可以相配。

  我盯着这块儿陈旧的王君玉令,渐渐忆起了曾在人间时,太子隋风一句不经意间的戏言。

  那时我从未当真过,只当他又是在拿我寻开心罢了。

  而今这物件真真切切出现在我的面前,却使我萌生出一种逃避的冲动。方才还黯淡陈旧、坚硬微凉的玉令,此刻在我手心里竟渐渐发起了烫,烫得我将要握不住它了。

  我心中遽然五味杂陈。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是哑然。

  便在此刻,开阳忽然开了口。他像一个做错了事却不知如何道歉的孩童,一改平素那股高高在上的气魄,转而试探一般地、小心翼翼地道:

  “赵玉,在凡间的时候……我们之间似乎有些误会。”

  话毕他再无言语,看着我的眼光极为恳切。即便他没有为他那一剑而开口道歉、去求得我的原谅,但我亦深深知晓,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格外艰难了。

  在这阵静默之中,我愈发手足无措。

  隋风是大梁太子,怎可没有子嗣。当初说要娶我的戏言,我甚至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再者,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过。我以为我不过是太子府中众多食客门生之一,与其他质子或宠臣也许并无区别。

  太子也从未传我夤夜入邸侍寝,我甚至连娈宠都算不上。

  可现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眼前的这一切。

  我此刻很想将这东西还给他,因为它是我不能承受之重。

  可我又想掘地三尺将它藏起来,因为它携带着我数十载光阴之中从未见过的热烈的、执着的、郑重的承诺。

  是对赵玉的承诺,是对我的承诺。

  就这样纠结往复,我竟任由这物件儿在我手心里停留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

  而开阳亦是缄口无言,他毫不在意我迟迟未出口的答案会让他等上多久。仿佛只要我不开口,他便可以一直等下去。

  ……

  “……星君还有别的事么。”

  率先打破这场沉默的人,竟然是我。

  .

  开阳并不急于一时——他不强迫我现在就给出一个答案。

  他默默回身,拾起树干旁边斜着的仙剑。

  “劳请星君与我同去魔界一趟。”

  我惊讶于他变脸竟然是如此之快。转眼功夫,他已经如同忘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好似那些波澜起伏的情绪只我一人拥有。

  “我受北阴酆都大帝之托,邀星君一同,前去给他的故人扫墓。”开阳说起带我去魔界,仿佛要去郊游,神色都格外松快。

  ……大抵是不需要再见到天庭那些虚与委蛇的嘴脸吧,我暗自猜道。

  “既是酆都大帝所托,小仙自当前往。烦请星君带路。”

  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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