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一笑不知道他是何时迷失在自己的记忆里的。

  似乎是从无相洞里白晏安的记忆残影回到翠微山开始,他身边的场景变了。

  周围人声鼎沸,到处都是骰子乱晃、竹片敲击的脆响。

  人群在长桌前围得水泄不通,不透风空间里的汗臭味格外明显,但人们一个个挤挤挨挨地凑在桌子前,一双双眼睛里闪闪发光,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中间那个庄家手里摇晃着的骰盅。

  哗啦啦,哗啦啦……

  砰!

  骰盅重重砸在桌面上,仿佛有意吊着众人的胃口,缓缓地一点点掀开。

  众人的脑袋就像是上了钩的鱼,被黏在骰盅上的视线钩着伸长脖子,然后踮起脚尖——

  看清骰数的那一刻,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房顶:“啊啊啊啊成了!!!”

  钱无缺尖叫着跳起来拍他的肩膀,付一笑也激动得不得了,转头去看身旁的舟向月——只见他兴奋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出奇,像是落了满天的星光。

  师弟可真厉害啊!付一笑想。

  这已经是连续猜中的第多少次了?他数都数不清。

  付一笑被这种巨大的刺激和兴奋包围着,就像是在云端一样幸福得晕头转向。

  店家似乎有人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过去,他们穿过兴高采烈的人群,每个人都想摸摸他们的头或是跟他们拉拉手,沾沾他们的运气,到处都是笑脸和羡慕的眼神。

  直到一只小手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舟向月踮起脚在他耳边轻声说:“笑哥,我们被盯上了。”

  付一笑骤然惊醒,发现不知何时,周围那些热情洋溢的人群消失了。

  这里不再是长乐坊那灯火通明、签筹作响的厅堂,而是一个冰冷逼仄的走廊——走廊尽头,站着几个满脸横肉的高大壮汉。

  付一笑猛一回头,看到他们背后也有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你们要做什么?”付一笑警惕起来。

  钱无缺抱紧怀里刚刚赢来的钱袋子:“老板要赖账吗?我们是凭本事赢的钱!”

  有人噗嗤笑了起来:“凭本事赢的钱,哈哈哈哈哈!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也敢在这里作威作福——那我们就凭本事,让你们拿不走钱呗!”

  他一个眼神,前后那些打手似的壮汉就气势汹汹地向他们走来,每一个的身量都能抵他们三个。

  付一笑感到热血直冲头顶,当即就捋起袖子要跟他们打架。

  结果舟向月一把拽住他,一下子就哭了起来:“老板老板,我们不要钱了,你放我们走吧……”

  钱无缺气得跳脚:“师弟你闭嘴!凭什么给他们!这是我们的血汗钱!”

  付一笑也气得很,凭什么还给他们!

  长乐坊的规矩清清楚楚,猜对就赢钱,猜错就输钱。输钱的时候没见庄家收钱手软,凭什么他们赢了钱就要来赖账!怎能这么不讲道理!

  付一笑和钱无缺梗着脖子要打架,舟向月拖着他们嗷嗷哭。

  两人还气得要死,怎么这个小拖油瓶影响他们发挥!

  正在场面一片混乱时,白晏安和任不悔来了。

  原本付一笑和钱无缺都要跟人家打起来了,结果一看到师父和师叔黑如锅底的脸色,上头的热血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大概做了坏事。

  三个小萝卜丁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等着被大人领走。

  其中一个还在抽抽搭搭地哭鼻子。

  长乐坊的老板明显是认识白晏安的,一见他就诧异了一下,然后瞬间换上笑脸:“原来是白仙长!哎呀哎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来是您家弟子……”

  付一笑震惊于他变脸之快,也是第一次隐约感觉到——哇,原来听说师父的背景很强大,好像是真的。

  但听到下一句话,他就不干了。

  老板说:“白仙长不知道,您家弟子来我们这赌场不说,还出千啊……不过看在您面子上,我就不追究了,赢来的钱拿去吃点零嘴吧。”

  “谁出千了!”付一笑怒道,“我家小师弟凭本事猜对的!”

  “就是!”钱无缺帮腔道,“摇骰子的都是你们庄家,别人十猜九不中,我还说你们出千呢!”

  “闭嘴!”任不悔瞪他们。

  俩孩子讷讷闭嘴了。

  白晏安客客气气地跟长乐坊老板交涉完,还是让他们把赢来的钱还给人家。长乐坊老板坚决不收,他就坚决要人家收下,最后还是把钱退了,带着他们离开。

  回到翠微山,他就问道:“以前你们从来没有去过赌场。是谁提出去赌场玩的?”

  付一笑缩了缩脖子,心想他是师兄他带着两个师弟出来必然是要负责的……于是带着一种英勇就义的悲壮道:“是我。师父,我们知道错了!”

  白晏安沉默了片刻,却没有理他,再次耐心地问了一遍:“要说实话。是谁?”

  付一笑心里纳闷,难道是要他再说一遍的意思吗?莫非目盲还会影响听力……

  他还在纠结是不是要再说一遍,就听舟向月小小声抽泣道:“师父,是我。我知道错了……”

  白晏安轻轻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头:“不管是谁,做错了就要受罚。不过,只要不撒谎,做过的错事不要再犯第二次,就是好孩子。”

  那一次,他们三个人都挨了罚。

  从此翠微山就多了一条明文规定,禁止门下弟子参与赌.博。

  记忆里的画面忽然碎裂,眼前的景象再次回到了无相洞中。

  付一笑心神恍惚,看见洞顶那一束光芒之下,又是白晏安低头祈祷的身影。

  “我发现,他竟然是最罕见的天灵宿。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天灵宿了。”

  “会是巧合吗?我总觉得,这可能是因为他魂魄里的那道天火。天火虽是天罚,却也是源自天道的力量。”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但我心里却总是不安。天灵宿大多下场不好,我只愿他安安稳稳地度过普通人的一生,希望他不要……”

  他的声音低下去,付一笑听不清。

  “我经常忍不住想,当初我把他带回来,是因为他就是谶言里我要杀死的那个灭世邪神。”

  “但如果他不是,我就不会关注他,而是会与他擦肩而过。”

  “那样,他是不是根本活不到我们去打开万魔窟的那一天……那里的命太轻贱了,像是野草一样,说死就死了……”

  “又如果,我没有在刚进万魔窟的时候看到那一幕,我是不是就会在锁定他之后,毫不犹豫的抹杀他……”

  白晏安跪坐在光芒中沉默良久,长叹一声。

  “……我良心有愧。”

  “那次他受了重伤,又中了蛇毒,大病一场,发了好几天高烧。再醒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圈,之前发生的事也都不记得了。”

  “幸好他不记得了。希望他永远都不要想起来吧。”

  “不悔似乎察觉了他的异常,一定要我答应他,如果他有二心就杀了他。”

  “但那个孩子真的很可爱。那么乖,那么聪明,一点就透,又总是有很多新点子,是那种最讨人喜欢的学生。”

  “最重要的是,我在他身上看见了善良。”

  “我不得不时时扪心自问,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他无药可救,我还能不能狠下心杀他?”

  “……我可以。”

  “但在那之前,我想救他。”

  “我放弃皇族的身份来到翠微山,想要传道授业。教书育人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改变学生的命运。”

  “像付一笑他们,就算没有遇到我,也会是好孩子,长大会成为惩恶扬善的好人。而舟向月……”

  他顿了顿,没有再往下说。

  “我想我到底是一个骄傲的人,从小到大,我想做的事情都会做成。我觉得我能做到。”

  “神明啊……请你告诉我,我没有做错。”

  无相洞里一片死寂。

  穿着白衣的虚幻影子映着透亮的阳光,而那几个雕塑一样站在原地的身影则隐没在黑暗之中,仿佛他们才是不真实的虚影。

  站在一千年之后回望,所有人都知道,白晏安错了。

  后来那个被他的怜悯留下一命的孩子还是成了邪神,成了整个玄学界最大的噩梦。

  他们就那样沉默地肃立在一片寂静之中,看到溶洞里落下的那一道光像时钟上的时针一样旋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白衣的身影再次出现。

  这一次,白晏安长长的黑发中有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他低着头,声音很是疲惫。

  “……他终于还是成为了邪神。”

  “我一向心高气傲,这次也不得不承认,我失败了。”

  “一个人做错了事,就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

  “他是我养大的孩子,我会对他负责。”

  “……我想,是时候去亲手了结这个错误了。”

  他站起身,转身向洞外走去。

  白衣的身影消失在灿烂的天光之中,带着太阳气味的微风从洞外吹向洞里,但那个身影再也没有出现。

  因为这是白晏安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段残影。

  后面发生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白晏安没能杀死邪神。

  他被邪神杀死了。

  任不悔忽然感到胸中剧痛难忍,他趔趄一步扶住洞壁,眼前视线明暗不定。

  一千年前,他们付出了极大的牺牲诛杀邪神。

  一千年后,玄学界的人们依然在邪神留下的魇境中苦苦挣扎,而邪神在不久前现身翠微山,以一种最为嚣张的方式,向他们发出了自己即将复苏的挑衅战书。

  任不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我们当初能杀死邪神一次,就能再杀死他第二次。”

  “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忽然从外面传来。

  竟然是秦鹤眠在大笑,“该说是圣母呢,还是愚蠢?我真是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人,养虎为患,原来说的就是他。”

  任不悔心头正郁结着难以言喻的懊悔与愤怒,闻言眼中顿时涌现暴戾,握紧拳头向秦鹤眠走去:“你说什么?!”

  还没等他走到秦鹤眠面前,秦鹤眠突然开始吐血。

  他口中吐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带着淤块的暗红色血液。

  一股腐烂一般的恶臭随着喷涌而出的血液散发出来,让闻到的人恶心欲呕。

  噗嗤一声,秦鹤眠肩膀上忽然血肉翻开,穿出一条黝黑的藤蔓,上面鼓起花苞,开出一朵腐烂的深黑色问冥花,像他口中吐出的血液一样散发着惊人的恶臭。

  乔青云满脸震惊地捏住鼻子:搞什么,生化武器啊?!

  秦鹤眠就像是一滩一边腐烂一边发芽的诡异植物,却依然不管不顾地大笑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反正我也死到临头了,不如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你们之前不是还问我,药观音和血生花是怎么到我手上的吗?”

  “我自然是在万魔窟拿到的。”

  “至于一千年前翠微山的药观音为什么会跑到万魔窟,那当然是因为被人偷走了啊。”

  “至于是怎么偷的……你们自己也知道,翠微山防护做得那么好,还能是谁偷的呢?”

  几人脸色微变。

  秦鹤眠道:“你们大概都知道嬴止渊有十五个孩子,取名从一到十五。我就是嬴九。”

  “但你们不知道的是,其实还有一个最小的嬴十六——那是我同父异母的,最小的弟弟。但是几乎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呢?”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因为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我父亲派了一个特殊的任务,离开万魔窟,在另一个地方为他效力,帮他偷东西、寻找法阵破绽,还有为魔窟中人带路。从那之后,他几乎就再也没有在万魔窟出现过。”

  看见几人骤然变得无比难看的脸色,秦鹤眠满意地大笑道:“你们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舟向月,就是嬴十六。”

  “没想到吧?”

  “什么乖巧、聪明又善良的小师弟,都是他装出来的假象。”

  “他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