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将军?”崔亮颇感意外,他不是在与杨家军那几个统领斗酒吗?
裴度松开咬紧的下唇,呼着酒气说:“方才见你醉了,来接你回营。上马。”
崔亮摇头:“走走,散散酒。”
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见,难得周围没其他人,崔亮有些要紧的话,想同他说。
两人一马在夜色中并排缓行。
崔亮偏头看着裴度,认真问他:“你可知有人忌惮你裴家势力,欲除之而后快?”
裴度重重点头:“我爹临走前叫我无论如何守好西北门户,世人自有公论。”
“是了。”崔亮郑重道:“恕崔某直言,裴将军若想平安度过此劫,只此‘守好西北门户’一条生路。”
若旁人敢这样“指教”裴度,他早一巴掌呼上去了,可这话从崔亮口中说出,他只觉无奈。
“裴某从小生在军营,长于沙场,对这些权谋算计,全无本事,只能听任你们摆布。”
崔亮顿觉微微酸楚,于心不忍。
“是崔某坏心,‘摆布’了裴将军……”崔亮勉力笑道:“崔某得趁杨老爷子没反应过来,赶紧告辞,否则还不知要被他骂成什么东西。”
裴度骤然停下脚步:“你要走啊?”
“嗯。崔某明日先行上书汇报,不日便启程返京。裴将军万勿留在涼州城中与他纠缠。尽快拆散他的兵,率部去守两关。崔某回京后便奏请陛下,着你今后在边境镇守。涼州,就让给他吧。”
崔亮已想好说辞。
为防姓裴的一家独大,就将姓杨的养肥,又岂知姓杨的不会欺君盖主?
让两家一个执掌涼州,一个镇守边关,两相制衡,互为掣肘,方为长久之计。
想必圣上亦能接受这个局面,不会再对裴度起杀心。
裴度心知别无他法。
崔亮敞开天窗,同他直说,乃是极其逾越冒险之举。
“崔秉烛,”裴度语气认真:“你我萍水相逢,得你舍身相助,裴某无以为报……”
“那你以身相许吧!”崔亮说着,自己笑得摇摇晃晃:“正好我也欠你一夜。这就两相抵消,互不相欠了。”
裴度脸上表情甚是精彩。
听到“以身相许”,脸都红了,后面却是一句“两相抵消”,他又失望得太过明显。
“我……都随你。”裴度为人敞亮,藏不住心思,也不屑藏:“你若不嫌弃裴某粗蠢……裴某自然求之不得。若你看不上我……能与你成为知己好友,裴某亦觉不亏。”
崔亮酒都惊醒了一半。
从没见过谈风月如此单刀直入的人。
这意思,你进退皆可,选择在我?
“太史公有言,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崔某一见裴将军,便心生钦佩亲近之意,故而逾越擅动,令裴将军……误会了。”崔亮说完,自己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失落,再笑不出来。
裴度“哦”了一声,头不自觉垂了下去。
“崔某走不动了。”许久之后,崔亮才又出声。
裴度闻言扶他上马,见他在马上晃悠,生怕他落下来,便也翻身上去,将他护在身前。
马一步一步踏得极慢,裴度却连马肚子都不夹一下。
崔亮笑了:“这怕是得走到天亮。”
裴度脸都烫了,只得时不时轻轻甩下鞭。
到了五里营,崔亮已靠在他怀里,晃睡着了。
次日崔亮忙得团团转,都没顾上再跟裴度说什么。
隔了一日,他便如约告辞返京。
裴度像被剜了心似的,从此失魂落魄,天天对着戈壁发呆。
手下亲随都看出他这是为谁,从此传言又起,说崔亮一夕“睡服”裴度,使涼州百姓免受战火荼毒。
崔亮一路辛苦颠簸,好不容易到了雍州,却接到八百里加急的圣旨,要他掉头去向裴度传旨。
圣上封裴度为移山将军,令他回京待命。
崔亮骨头都要颠散架了,下车走几步,便觉得腿有千斤重。
传旨的阉宦是个体贴人,见个美人累成这样,于心不忍,便说可歇几天再走,崔亮却不知哪来的劲头,第二天便换了马,掉头启程。
一月后,崔亮又一次抵达涼州城外裴营大帐。
裴度冲出帐来,见崔亮笑眼弯弯瞅着他,人都傻了。
“涼州司马裴度接旨。河西裴氏世代忠良,一门忠烈……”
崔亮手持圣旨正念得高兴,裴度竟忘乎所以扑了上来。
“诶,诶!裴度!宣旨呢!放下……”崔亮抓着黄澄澄的卷轴,没手打他,只得任他高高抱起,原地转圈。
崔亮以袖掩面,怕被旁人看见他笑得多甜。
在涼州时,他一心只顾着揣摩圣意、替裴度筹谋打算,糊里糊涂就把人当了“知己好友”。
行了十几日,到了秦州他才回过味来,不禁满心酸涩,心头思念疯长。
等崔亮终于宣完了旨,裴度冲他胡乱磕了几个头,起身又扑了上来:“崔秉烛,崔秉烛啊!我以为下辈子才能再见你哩!”
“圣上要你回京,你可愿随我回去?”
崔亮来时便想明白,圣上此举是要令裴家兵将分离。
往重里说,裴度离开他这十万铁骑,就变成废人一个,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裴度却不假思索答道:“你叫我去,便是刀山火海,我也绝无二话。”
随崔亮来的一干仪仗仆从,见这裴将军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在崔大人身上,纷纷假装赏看风景,四下张望。
崔亮见状赶忙把裴度拉进帐中。
两人屏退旁人,凑在一起谈了一整日,将回京后裴度要见的人、要说的话、要装的样子,大致商议定了。
崔亮见天色已晚,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起身告辞。
裴度却又黏糊起来,磨磨蹭蹭把他送至另一大帐,自己又跟了进去。
崔亮逗他:“不是说了‘两相抵消’,裴将军这是做甚?”
“崔秉烛,我骗了你。”裴度拦腰将崔亮带到身前,两人几乎鼻尖相抵:“我才不想同你做什么‘知己好友’!对不住了,我对你……存了好些脏心思……”
“什么心思,说来听听?”
裴度一看进他那深潭样的双眼,就像被勾住了魂魄,痴痴傻傻,问啥答啥:“我想……除尽你衣衫……想弄哭你,想看你为我……神魂颠倒的模样……想要将你锁在我帐里,再走不出去……”
崔亮立时酥软了,手掌撑着他胸膛,再无力气推开:“你说的尽是些快活事,哪里脏了?”
这傻子竟没听懂,呆着不敢动。
崔亮只好主动含上他唇。
舌尖刚探进他唇缝,便被他抢了主动权。
裴度办事同他本人一样,天真鲁莽,却又情欲满溢。
两人一个初尝男色,一个头回屈居人下,却如久别重逢的前世情侣,竟十分契合。
崔亮昏昏沉沉中觉得指尖潮湿瘙痒,睁眼一看,裴度像条狗似的,在舔他手。
他痒得难耐,抽手往后躲,却被裴度死死箍住动弹不得。
“你是狗吗?哈哈哈……痒!”
裴度闻言竟学起狗叫:“喔呜汪汪!”学得还很像。
崔亮在他怀里边笑边抖:“再叫响些!裴狗!”
两人闹到夜深,全然不知帐外已有人留了心。
次日清晨,裴度要巡营,醒得早,崔亮也不贪睡。
两人互相批袍理带,像老夫老妻似的。
裴度一边系他腰带,一边嘴里嘟囔:“往后烛烛可别轻易在人前宽衣解带。那晚我若由着性子强要了你,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崔亮嗤笑出声:“崔某岂是那种随便的人?想是中了你的邪!叫我洗净,我便洗净,被你下蛊了似的!”
裴度怅然盯着他:“你怎的如此能说会道?该不会是……诓骗我吧?”
崔亮假意要恼,话还没出口,听他又说道:“骗我我也认了。反正……我又不亏。”
“裴狗!”崔亮当胸捶他一拳。
此时裴度手下副官在帐外呼唤,裴度慌忙撒开怀抱,正色应了一声。
崔亮被他推得退了半步,愣了一下,很快意会过来。
裴度自幼便是裴家军继承人,作为主帅,须得庄重威严,才能服众。
昨日他重遇崔亮忘乎所以,已是有失身份,今后再不可在旁人面前同他腻歪。
崔亮心疼他孤身一人无所依傍,不愿他再受人非议轻视,心中暗下决心,要成为移山将军此生不移的依靠。
裴度接了圣旨,不能多耽搁,三日后便带了二百骑的仪仗,随崔亮启程上京。
他打从记事起就随爹爹在军营中打滚,此前从未离开涼州。
越往东去,黄色的戈壁沙石越来越少,郁郁葱葱的林木越来越多,满眼青翠浓绿,看得人心旷神怡,周身舒畅。
加之身旁还有个饱学之士,时时为他讲解沿途名胜轶闻和风土人情,裴度只觉心口大开,不再囿于一己得失,轻松快活起来。
崔亮在他眼里,简直是个无所不知的神明,可夜里住进驿馆,他又总偷偷溜进崔亮房间,做些亵渎神明的事。
因而这段旅程并不难熬,两人到达洛阳城下时,竟都在想“这么快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