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时候,下了好久的雪停了, 惨白的日头从厚重云层里冒出尖尖的头。

  雪化了, 隐约能察觉到春天的气息了。

  藏在雪被子里的麦子和青草的嫩芽隐约已经冒了头, 天气暖和一点了,虽然身上厚厚的羽绒服还是脱不得,但是农家该忙活的时候, 在过完正月十五,就要开始了。

  城里人说正月十五是元宵节该挂红灯笼该吃汤圆,在莫小北她们这儿却没有这规矩,只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顿团圆饭就好。

  虽然和莫小北一家人吃团圆饭很开心,但她们吃饭的时间是中午,吃完饭, 莫小北爸妈都去搓麻将去了。

  点点被莫小北她弟抱着, 去村里头搞民生工程搞出来的小图书室里头看书去了。

  村里和她们一般年纪的女人,也都抱着孩子去麻将馆里吸着二手烟, 和那些男人们吆五喝六地打牌。

  她们呆着实在是无聊, 就开车到县城里找唐文显她们。

  季零雨的抑郁症需要静养, 她的父母也想颐养天年, 唐文显索性就辞职回了县城, 在城郊不远建了一栋三层的小洋楼把他们一家三口都接进去, 每天看着季零雨不要出事, 做了自由职业者。

  她们开车到她家屋前的时候,看见季零雨跟个猫儿似的正依偎在她膝头晒太阳。

  很闲适的场景,让苏子卿看着看着眼泪不自觉地就流出来了。

  冷风吹着她流眼泪的眼睛有点涩疼, 她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声音惊动了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季零雨抬头看见是她们,很开心,走上来给了她一个拥抱,边笑边跳道,“子卿,子卿,我们刚才正商量晚上一起去广场放天灯玩儿呢,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反正也是无聊。”苏子卿笑着把她往怀里搂,不过十几天不见,她又瘦得能摸见骨头了,抱住她的时候,身上硌得她肋骨都在疼。

  当下心疼地用自己的体温暖她,边揉揉她没什么血色的脸,像幼儿园老师教导孩子那样,温和笑着质问她,“零雨,你最近是不是又不好好吃饭了?”

  “哪有。我可乖了。”她也就像个孩子一般,稚声回答她,看起来比点点还要小。

  苏子卿眼眶更湿,她慢慢点头,想要摸摸她的脸,她却忽然跳起来搂住她的脖子,哼哼唧唧地和她撒娇,“子卿子卿,我和你说,我前两天自己做了一个算筹呢,就跟老师让我们做的一样好,走,我带你去看。”

  说着,她执拗地拉起苏子卿的手就往房里走。

  看她那副雄赳赳的模样,莫小北叹了口气,问一边看着她们身影慢慢消失在房门口发呆的唐文显,“她还是老样子吗?”

  唐文显眉间忧郁不减,“现在好多了,不会动不动就寻死觅活了,但记忆比较乱,总以为自己现在还在念书。有时候是幼儿园学生,有时候是高中生,我真怕她哪一天真的跑到人家幼儿园里听老师讲课了。”

  莫小北轻轻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憋了好半天,才轻轻道,“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但愿如此吧。”唐文显神色很疲惫,嘴角却微微上扬,脸上也挂着笑。“现在她看起来很开心,其实这样一辈子也不错。开开心心地活着,就算糊里糊涂的,也比沉浸在痛苦里煎熬一辈子要好。”

  莫小北轻轻点头。

  坐在她身边一起晒太阳。

  女孩儿在花季的时候是水晶,要小心不能被别人打碎了;添了岁月的女人就像是瓷器,更加要防护得当,不能让她减损碎掉了。

  陪着她们说说话,一个不算太长的下午就慢慢在指缝里头溜走了。

  眨眼到了晚上,她们叫上宅在家里头的郑尔和王礼,给到老家过年的安吉都打了电话,几个人早早地到了广场上。

  专属于夜里的小摊已经摆好了,多是玩的,也有不少炸薯条,炸臭豆腐之类的小吃。

  香气热气和油滋啦滋啦的声响在夜空中慢慢上升。

  有很多人不畏严寒在夜里头逛,安吉兴冲冲地拉着季零雨和苏子卿买了二十块钱的套圈去套地摊上的小猪存钱罐。

  唐文显和王礼很认真地在给她们挑吃的,郑尔则对玩具枪打气球感兴趣,买了一百多发木弹,一个人打得开心,打完了看见莫小北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儿,就很热情地招呼她,“来来来,北姐,咱们打球啊。”

  莫小北也过去试着打了几十发气球,虽说一下都没中,听见耳边噼里啪啦的声响,她还是很高兴。

  有很多人在广场上滑旱冰,脚下的溜冰鞋发出五光十色的光,到七点多的时候,天气很寒了,呼出一口气就能结冰。

  唐文显和王礼在买小吃的时候,顺便买了几个天灯,几个人虔诚地在上头写了心愿,点燃了里头的蜡烛,看着白纸罩着的灯笼慢慢偏向天际。

  沉睡在天际以下的夕阳折射出紫色的斑斓的光,莫小北看着那写有她心愿的天灯飘过县城道路的广告牌,一直飘到远方,心中有些怅然。

  她还记得,在她们高二的时候,学校举办合唱比赛,她们全班人穿着肥大的校服,戴着一块钱一副的绽线白手套,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对着底下一群正襟危坐的老师和校领导唱/红/歌的场景。

  唱完,她们将绑在手腕上的气球放飞。

  那时候,她也是抬着脖子,看着她自己的粉红色气球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一恍,都快二十年了。

  天渐渐变黑变冷,广场上的人却很多。大家成群结伴地说着话,情侣相互依偎在一起喝奶茶。

  莫小北仰着脖子看着天灯飞远的时候,忽然冰凉的脸颊上被贴了个热腾腾的东西。

  她下意识转头,苏子卿拿着一杯奶茶笑呵呵地看着她,美貌的脸上都是得意之色,恨不得让她夸她几句似的,“给,我特意让做奶茶的小妹妹多加了珍珠和椰果的。”

  其实她不喜欢喝奶茶的,她喜欢喝咖啡和茶。但面前这只和隔壁那只好像很喜欢。

  她们头次见面的时候,她们就在喝奶茶。

  莫小北接过来那杯滚烫的奶茶,刚插吸管,面前的人就忽地凑近她,双手搂住她的腰,眼巴巴地望着她手里的奶茶。“咱们能不能一人一口喝啊?”

  你要是想喝,自己不会买两份啊。

  莫小北无奈看她一眼,正巧对上她抬眼时无辜的目光。“没有,我问了那小妹妹了,她说这是大杯,一个人喝不完,情侣的话就刚刚好。”

  所以你也可以拿两根吸管啊。

  莫小北搞不通她的逻辑,却不妨碍她对她百依百顺的心。

  递给她喝了一口,自己再准备拿过来喝。

  刚低头凑近吸管,近前的人忽然凑过来,在她讶异的眼神里吻上她唇角。

  红豆珍珠奶茶的香味在唇齿间蔓延。她一手拿着奶茶不让它洒出来,边慢慢地扶上她的腰,接受了这个甜甜的吻。

  广场上的霓虹灯被慢慢点亮。

  在这没什么遮蔽物的广场上,冷风刮得人脸疼,手脚也冻得没什么知觉了。

  安吉蹦上蹦下的企图让冻僵的脚暖和一点,一边将视线投到被广场一角雕塑遮盖后那对接吻的美丽女人身上。

  吸了吸通红鼻子,“真不容易啊。”

  她脸上欣慰的表情像是终于送女儿出嫁的老母亲。

  旁边的两位男士也都往那里看,不约而同地笑了。

  郑尔赞同点头,喉头上下滚动,哽咽了一下,才感叹道,“在人生路的一半,遇到可以和自己一起走下去的人,是很幸福的了。希望北姐以后都好好的。”

  唐文显拉着一直沉默的季零雨,看着思考者雕塑底下一点也不知道避讳的两个人,也微微笑了笑。

  算是磨砺,也算是苦尽甘来。

  这一次莫小北竟然没有害怕地左顾右盼也没有把人推开。

  她是真的长大了。

  真好,曾经在错误的时间遇到过的对的人,她终于把她找回来了。

  ***

  在莫小北的老家呆了近一个月,她们就踏入回程了。

  要不是她的年休假期不允许,公司领导又一直在催,苏子卿都有点舍不得走了。

  那里的空气很清新,人也没多大的坏心眼儿,大家彼此相处得异常愉快就不说了,她和女儿都觉得很开心。

  回去的路上把这想法跟莫小北说了以后,却换来她无奈的笑,“要是等到农忙的时候,你就不这么想了,累都能把你累哭。”

  “我还是会这么想的。”她一脸的严肃,“和你在一块儿,在哪里都是高兴的。”

  虽然一直在和一堆报表打交道,但她怎么说也是正规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出身的,说起情话来一套接着一套的,常常让览书无数的莫小北都自愧不如。

  这位可真是活学致用的典范了,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学的这本事。

  常常被她说得耳朵红的时候,莫小北就在心里暗自感叹。

  不过她就算有这个本事,她也不愿意和她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她表达爱意的方式,是行大于言的。

  坐久了办公室,苏子卿的腰背不是很好,血气也很不足。

  她们回去后,莫小北闲暇之余,除了研究研究她那堆花草看看书锻炼锻炼身体,余下的时间,全都花在给她调理上了。

  她习惯了早起,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就会做好一锅的美颜养生粥,边看书边等她起来

  她很沉静地坐在摆着柳瓶花束的桌边,穿着素净的衣裳,修长的指尖一点一点地掀开书的扉页,认真研读里面的内容。

  苏子卿每一次起床的时候,看见她这样子,都觉得自己好像做梦一样。

  吃东西都变得异常有胃口。短短一个月,她就胖了五斤,气得她对着穿衣镜,捏住自己腰前的一沓软肉,气呼呼地叫,“莫小北你明天要是再做吃的给我,我就离家出走三个小时!”

  专心看书的莫小北嘴上答应得好,第二天照样做好了看着她吃下。

  气得她捏着自己腰上的这团肉无可奈何,每天上下班寻思着要不要报个瑜伽班游泳班减减肥的时候,有件让她可以瘦的事儿就自己找上门儿来了。

  她妈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