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个月, 怎么会变成这样。

  孙常威也难以理解,李禹然不是李政清的侄子,就算让他退学, 也不至于沦落到和村民一起抢猎物的地步吧。

  李禹然的母亲此时也认出他们来了, 见是自己儿子得罪的同窗, 她连忙下跪,连手里的山鸡也不要了, 双手合十, 不住给林霁云和孙常威磕头。

  “两位公子哥,当初是我们家禹然做错事了,求求你们了, 可怜可怜他, 高抬贵手让他回去上学吧,他读书很好的, 如果回乡下的话,一辈子都毁掉了……”

  “求求你们了, 我下辈子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李禹然的母亲突然下跪, 弄出了不小的动静,把林霁云和孙常威吓了一跳。

  比自己年纪大那么多的人朝自己下跪求饶,怎么说都难以接受,林霁云想把对方扶起来, 有话好好说, 然而李禹然的母亲力气很大,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场面有点混乱。

  周围等着分猎物的村民也被惊到了,纷纷窃窃私语,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附近维持秩序的官兵听到动静, 过来把人拉走, 李禹然母亲的头发挣扎得散乱了,就这样嘴里还总是重复让林霁云和孙常威高抬贵手的话。

  和先前在太学颐气指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霁云有些怔怔。

  孙常威生气道:“这人真不讲理,大庭广众下闹这出这是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怎么欺负他儿子了,明明是他儿子做恶人在先,而且也不是我们让他退学的,求我们有什么用。”

  “也许是李禹然真的想回来读书,病急乱投医了,不过道歉的样子确实有些可怜。”林霁云望着李禹然母亲被拉走的背影,低声道。

  “可怜?还不是他咎由自取,而且真的想道歉,不应该李禹然亲自来道歉吗?有娘亲了不起?让自己母亲跪地求饶算什么本事?”

  孙常威正愤愤不平,听到自己好兄弟的话,突然回过味来,“霁云兄,你该不会真的想原谅他们吧?当初李禹然多恶心啊,假装上门道歉,结果却是冲着你的百日葵来的,成心不想让你在圣上面前有出风头的机会。”

  “这种人就该好好治治他,才能让他不敢再犯。”

  “倒不是要原谅他。”林霁云心有所感,露出些许感伤,“只是刚刚看他娘亲这样,有点羡慕他还有娘亲不管不顾的护着,我都已经记不清我爹娘长什么样了。”

  “再坏的人也是爹娘的宝贝,他娘亲能做到这一步,肯定平日里视他为骄傲,极为疼爱他。这件事到底只是同窗之间的矛盾,让他退学确实有些严重了,他年纪也不大,希望他看到他娘为他做的事能幡然悔悟,改过自新。”

  孙常威这时想起听过的传闻——林家夫妇一同出游,结果双双落水而死,留下四个孩子孤苦伶仃。

  刚刚他干嘛说什么‘有娘亲了不起’这种话的,平白无故勾起了好兄弟的伤感事,孙常威暗骂了自己一声,随后臊红了脸讪讪道:“对不起啊,霁云兄,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你想让他回来读书就回来吧,到时候咱们一起去李府找他大伯解释。”

  林霁云看他这样子,忍不住哈哈笑了一声,“没事啦,我哪有这么敏感,虽然没有爹娘,但我有三个哥哥疼我,我闯祸了也有我哥哥护着,从小得到的爱比别人还多一份呢。”

  “刚刚只是有感而发,常威兄不用在意,咱们继续分发猎物吧。”

  见林霁云不像是难过的样子,孙常威这才松了一口气。

  晚上吃过饭,女眷们都去睡了,其他人聚在一起烤火,只是烤火也没意思,有人提议行酒令,输了的人要满饮一大杯。

  朝中官员基本都是通过科举和太学举荐提拔出来的,谁还不能舞文弄墨了,大家纷纷摩拳擦掌准备小露两手,行酒令的时候山脚又下起了雪,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落下来,更添雅兴。

  林霁云他们也跟着一起玩。

  林霁云还好,轮到他时都能应付过去,可三哥林霁流从小就不爱读书,不然二哥高低也将他送进太学读书,而不是让他打理家里的产业。

  行过两轮,三哥脸都已经红了,偏偏他又是个热络性子,为人处事大大咧咧,来者不拒,席间很多人都爱找他行令。

  林霁云怀疑热的酒一半都进了三哥的肚子。

  林霁方在一旁瞧着已经快醉得不省人事的弟弟,觉得十分丢脸,他们家的人都文采不错,偏偏这个三弟是个例外,再喝下去就要醉死在这了,林霁方抬了抬下巴,让林霁云赶紧把林霁流带走。

  林霁云也怕三哥再喝下去肝脏受不了,于是撑起三哥朝着帐篷走过去。

  燃篝火的地方距离他们的帐篷稍远,林霁云使劲拽着三哥,走到一半就已经开始大喘气了。

  偏偏三哥还意识不清,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林霁云快累死了。

  就在此时后面出现一点灯火,有人执着灯笼慢慢向他走来,等看清来人时,肩上的重量已经消失了。

  君颉把林霁流扶过去,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也没个人帮把手。”

  林霁云没想到君颉这个时候出现,他看了一眼三哥,三哥醉醺醺的,根本不知道现在是谁在馋着他。

  如果知道的话,现在要跳得三米高了。

  “大家都在那边行酒令呢,三哥醉了,我先带他回来。”林霁云解释道,此时三哥忽然打了一个酒嗝,臭烘烘的,林霁云想起君颉对气味比较敏感,不喜欢难闻的味道,连忙道:“还是我来扶着我三哥吧,我怕他一会吐了。”

  君颉并没有松手,而是把手里的灯给了林霁云,语气不容拒绝。

  “帮忙照下路。”

  君颉决定好的事很少能改变,林霁云又怕僵持的时候三哥真的吐在君颉身上,只好不再客气,接过灯加快脚步在前面引路。

  等到了帐篷,林霁云连忙给他三哥扶到收拾好的塌上。

  三哥还睡得一塌糊涂。

  “谢谢你了,不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他带回来。”林霁云帮三哥脱鞋脱袜,又盖好被子,见君颉还在,给他倒了一杯雪水冲泡的茶,暖暖身子,“不过你怎么不去和大家一起玩?”

  “我去了岂不是让大家徒添拘束,趁着雪夜一个人在山间走走也挺好的。”君颉望了望四周,道:“山间夜里不比城内,晚上还要要多盖些被褥,免得受了风寒。”

  林霁云瞧着君颉这么严肃,忍不住笑道:“不过几天没见,你怎么啰嗦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爹呢。”

  君颉也笑了,“真的是我儿子的话,我也不必如此费心了。”

  林霁云一时不知道该恼怒还是该笑,见人快把茶水喝完了,发了逐客令,“快走吧,一会让人看见你从我帐子里出来,那真的要说不清了。”

  君颉知道这里人多口杂,白天都尽量减少视线接触,现下偶然遇见,心里也有些情难自禁,他低头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自己的小妻子,看到他脸红了,这才道:“知道了,马上就走,这两日我照顾不到你,你自己在山上打猎要多加小心,别逞强。”

  林霁云连连点头。

  等把君颉送走,他又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看见,这才放下帐篷的门帘。

  *

  翌日清晨有人在帐篷外敲门,昨晚林霁云听君颉的话,多加了一床被褥,此刻被窝还暖呼呼的,林霁云扭头,见三哥还在呼呼大睡根本没有醒来的迹象,只能自己爬起来掀开门帘。

  来人是负责这次冬猎的守卫,见林霁云出来,道:“林公子,外面有人说要找你。”

  有人找他?这边有他认识的人吗?

  林霁云皱眉,突然想起昨天确实见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他道:“等等,我马上就去。”

  林霁云披上兔毛斗篷,往昨天给村民分发猎物的方向走。

  昨夜的雪下得很大,积雪有两尺高,不少人在帐篷周围铲雪,好收拾出可以走的路。林霁云踩在积雪上,脚下咯吱咯吱的响。

  等到了地点,果然看见还穿着夏服的李禹然。

  因为有前车之鉴,林霁云离他远远的,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李禹然手和脸都冻得通红,但他好像感觉不到似的,语气尖锐道:“我娘昨天来求你了?”

  林霁云点点头。

  李禹然有些无所谓地呵了一声,“事到如今,你一定很得意吧,害我如此,还让我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众目睽睽给你下跪。”

  “我有什么好得意的。”林霁云没想到过了两个多月,李禹然的想法还是那么激进,觉得他没错,认定是自己害得他没有学上。

  这么辩论下去根本就无穷无尽,他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林霁云懒得再说这些有的没的,只会让自己白白高血压,反正等回去之后他就去劝说李大人,李禹然能回去上学的话,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

  林霁云平静道:“不知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是道歉,你现在的态度可不像是要道歉的样子,如果是其他事的话,我想我也没必要听。”

  “天寒地冻,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李禹然没想到林霁云还是一副这么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打量林霁云的穿着,衣物配饰无一处不华贵,无一处不秀美,身上的斗篷也看着精致又暖和。

  而他自己呢,当初从大伯家匆忙被赶走,只能拿一些应季的衣服,本来他以为很快就能回去,可没想到林霁云从中作梗,害得他连康启文这最后的底牌都没了,如今穷途末路,偷偷带出来的首饰也变卖光了,只能在荒郊野外安家,靠着爹娘去给人做活来维持生活。

  福山附近多雪,爹娘还要他像那些贱民一样穿着扎手的棉服,他当然拒绝了,可是抵不住天气严寒,他手脚很快起了冻疮,最后只能妥协,在衣服里面穿上棉服。

  他当然知道自己冬天外面还裹着夏服看起来很违和,要是以往看到这样的人,早就笑他是乡巴佬了,连个像样的冬服都买不起,还在那摆阔。

  可如今的现状是,他只有这一件衣服还能表明他过去的身份了,脱掉这件仅存的夏服,他和山野村夫又有何异?

  要是在半年前,李禹然绝然想不到自己会落到这种田地。

  可现在,他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他的人生已经被毁了,而林霁云以后依旧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享尽荣华富贵,过着让他羡慕的人生。

  凭什么,他真不甘心啊。

  李禹然捏紧手心的东西,想到自己的计划,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后往前走了几步,慢慢靠近林霁云。

  林霁云防备道:“你要干什么?这里都是人。”

  “如同你说的,这里都是人,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你。”李禹然拍了拍林霁云的斗篷上的兔毛,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不干什么,只是这些天想开了,跟你道个别,我准备回乡了,在京城实在没有意思,还不如回乡做个教书先生,平平淡淡也是一生。”

  Omega本身对气味就比较敏感,李禹然靠近的时候,林霁云闻到了一股类似于腥味的气息,很不好闻,他以为是对方冬天不方便洗澡,身上有了汗味,于是稍稍退后了一点,这才道:“你不准备回太学读书了?”

  李禹然并不知道林霁云打算帮他回太学的事,还以为林霁云是在嘲讽他,咬牙忍了许久,然后才挤出微笑道:“我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