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鹰从脚下飞过。
瑟瑟寒风宛如魔鬼, 绞尽脑汁想要从每个缝隙钻进骨髓。
手握着的登山镐，已经有些麻木。脚下是万丈悬崖，头顶是无尽星空。唯一能把他和这颗星球联系在一起的, 只有一根不过三指粗的长绳。
有那么一瞬间, 头晕目弦, 好像身在外宇宙, 而他正要踏出跨越宇航舱的那只脚，上下颠倒。
“呼，呵——”深吸一口气，寒凉透进肺里。没有氧气瓶的8000米高空，每一次呼吸都是挑战。
“呵……呵，……何！”
不是幻听，耳边几次响起的，以为是风声的呼啸, 却原来是他耳机里的呼喊。
“集中注意力。”
沉稳的嗓音从对讲机里传来, 宛如那人一如既往的冷静。
“还有最后一百米。”
【还有最后一百米】
直播间的标题也改成了这个名字。
此时此刻, 来自七大洲五大洋的观众, 男女老少，黑白黄棕，无论肤色无论性别无论长幼, 都屏住呼吸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镜头。
无人机的机翼在数百米外小心旋转着, 深怕靠得太接近而影响了两位登山者。而背负在何棠江头顶的镜头，此时却只能看到一片白色的冰雪混合, 就像是沙地里的一片沙子。
所有人看着沙子, 害怕它坠落, 又害怕它泯灭。
干咳的喉咙咽下几乎泛着血腥味的唾沫。何棠江回答：“是95米。”
他们离攀顶K2, 还剩最后95米的垂直距离。这95米, 在陆地上行走不过一分钟，乘坐电梯上升也不过两三分钟，而在这里，在这座雪山上，却可能花费他们数小时，甚至是一生。
从最后的营地出发前，韩峥曾经问他做好了准备没有。这句话，在他们这次出发前，韩峥也问过一次。
当时何棠江说，我已经准备了三年。
从第一次接触攀登，至今，整整三年。
不用氧气瓶，没有声势浩大的团队，只有一个互相依靠的伙伴，手中寥寥无几的工具和补给。他为拜会这座最危险的山峰，为此整整筹备了三年。
脚趾藏在厚厚的靴子里也几乎冻僵，此时此刻，唯有信赖多年训练的本能，指挥着每一寸肌肉按照预想的方式运动。
这一路走来，他们从山脚匍匐而上，像是钻入巨人胸脯一样迈过山川投映在雪地上的巨大阴影，点缀在攀登路线上的零星的宿营地，和攀登路线上数条断裂的旧登山绳，都是人类曾经到来又离去的证明。
何棠江戴着一副与他并不相配的旧雪镜，雪镜的镜架已经摩挲出细碎的花纹。曾经有朋友问他，为什么不换一副更合适的新雪镜。何棠江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而现在，他透过这幅眼镜，看着头顶格外蓝的天空。山鹰在远处盘绕，风就在脚下呼啸。他突然想起了很喜欢的一位作者，他喜欢那位作者，是因为对方的一篇短篇和他的心境不言而喻的吻合。
他们都只不过是这世上的普通人，没有与死亡对抗的伟力，唯一能做的，不过就是带上故人的眼睛/眼镜，带他一起去看着这个世界，去追寻更多的未来。
【还有最后六十米】
不知不觉间，直播间的标题又再次缩短了数字，而观众人数也在不知不觉间突破两百万大关。刚刚结束一天忙碌的都市白领，放学后呼朋引伴的学生，远在海岛度假的红男绿女，在深井下稍作休息的煤矿工人，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社会阶层，因为一件事而连接在了一起。
摇摇晃晃的地铁车厢上，三十岁的女白领疲惫地打开了视频网站，不经意间点进热门推送，正准备退出时，却注意到了镜头里不同一般的景色，轻轻咦了一声。
咬着烤肠的男高中生，几颗脑袋凑在一个屏幕前，嘴里的声音从几分钟前的“卧槽牛逼”，渐渐安静到只剩下呼吸声。
觥筹交错的晚宴上，盛装来访的嘉宾们不约而同地忘记了手中盛满的酒液，聚精会神地看着晚宴主人刚刚投映出来的景象。
几百米深的地下洞穴里，几张黝黑的脸庞互相凝视，满脸懵懂紧张地说：“这好像比俺们下矿还危险啊。”
还有最后四十米。
韩峥和何棠江再次交换了领攀位置，最后的冲锋，由何棠江发起。
说实话，这时候他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掌心与登山绳摩擦的力量，来自遥远地心的引力好像母亲一样呼唤着他，诱惑着他。
已经很累了，已经足够了。
放松吧，休息吧。
只要闭上眼睛，一切都可以结束。
就像回到最初的温暖巢穴，回到母亲的怀抱里那样，睡吧。
——那可不行。
何棠江用力咬了一下嘴唇，还没等他感受到流出的温热血液，伤口就已经被冻上。
往下一躺，回到的不是母亲的怀抱，而是小小的骨灰盒吧。
“大概率连尸体都找不到。几千年后，成为未来的智慧生命研究人类的样本。”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说出了心声，然后就听到了韩峥熟悉的嘲讽。
何棠江一愣，笑了出来，却被风呛了连咳好几下。
“那好像也挺不错。”何棠江遐想道，“说不定那时候科技发达，我还能被复活，享受一下未来人类的生活。”
韩峥问：“即便一个亲人都不在了？”
“即便一个亲人都不在，至少还有再活一次的机会。”何棠江轻声呢喃着，不知道是在说自己，还是想着其他人。
对讲机里沉默了一会。弹幕却因为这番对话激增。
【啊啊啊，我好紧张啊，为什么他俩这时候还有心情聊天啊？】
【呸呸，乌鸦嘴。佛祖保佑，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怎么感觉糖浆话里有话，好像在暗指什么？】
有了解一些的朋友解释道。
【可能不是在说自己吧，登山的冒险者圈子那么大，多少都会有认识的人不幸遇难，也许糖浆是在说他的哪位朋友吧。】
【突然感觉气氛更沉重了。】
韩峥打破了沉默。
“如果能在未来复活，你想做些什么？”
“我？”何棠江思索，“我想想，未来的话，对了!我想开高达！”
【好家伙，我也想做高达驾驶员，我和主播有同一个白日梦，四舍五入我也能攀登K2了？】
【前面做梦的快醒醒。】
【没想到糖糖还这么有少年气啊。】
【废话。高达，男人的梦想！】
【就像，海o之家，男人的衣柜。】
【喂，前面的不要玩烂梗啊，话说直播间这么多人，你先交个广告费啊。】
气氛因为新的话题而轻松了许多，大家纷纷讨论起来，如果自己穿越到未来世界想从事什么职业。
直到直播间再次传来何棠江有些沙哑的声音。
“韩峥。”
“我好像，摸到天空了。”
本身是下意识地，手里的登山镐应该深深插入冰雪混合的岩层里，这一次却像是突然按进了一块松软的沙地。白色的雪花噗噗地往下陷，然后抬头，便看到了湛蓝的，湛蓝的，天空。
等下意识地站起身，风，从四面八方来，托举着他的灵魂向上攀登。耳边却一下变得安静，只有远处的山鹰的清脆叫声，一声小，一声大，敲击着耳膜。
阳光落在眼皮，闭上眼，也能感受到那轻柔的温度。
渐渐地，听见了嗡鸣声，像是天空中有鲸群在徘徊，声音遥远，又深邃；又像是有谁隔着云层在凝望，视线温柔，又怀念。
穿过层层大气，来自宇宙的呼唤，来自地心的叫喊，来自海底的呢喃，涌动，交织在一起。这一刻——
“呼。”
轻轻吹开凝结在嘴边的冰霜。
那滴融化的冰霜轻轻落在地上，和雪山融为一体。
他才发现——
啊，原来，我已经。
【2023年，5月28日，来自中国的登山组合，何棠江与韩峥第一次完成无氧攀登乔戈里峰。】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感谢大家这五年来的陪伴。
实在太久了。跨越了我初入职场，结婚，许多人生大事的一篇文，经历了不同阶段，体会了不同的感悟，是我给送给已经离开的友人的最后的纪念，是我与学生时代的漫长告别，是我离开二十岁青春的回忆录。
是我目前为止，最满意的一篇作品，与《哑儿》并列第一（小声。
如果还有遗憾，那就是没有时间完整地、连续地打磨它，让它断断续续连载，给追连载的读者们不够好的体验（深深鞠躬
那么，再见了。
我们下一篇文再见（如有阿歪还能坚持写的话）。
——————一下是之前的情人节番外——————————
何棠江与K2的五十相性问答（不是）
问题1：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对方是什么感觉
不知名何某：从来没有这么讨厌。
K2：……
问题2：既然初遇这么不美好，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
挠头何某：这个，不记得了吧，好像是不知不觉中……
追问：哦哦！那就是日久生情吧！
K2：……
问题3：多久见一次面呢？
何某：（掰指头数）一年半见一次？
追问：不得了!这可是超长时间的异地啊。
K2：……
问题4：家里人同意吗？
何某叹气：一开始老妈肯定是不同意的。不过她看我真心喜欢，最后还是支持我了。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追问：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母亲呀！
K2：……
问题5：周边的朋友都见过彼此了吗？
何某：见过的不多吧，毕竟对一般人不太友好。我这边，能去见的我也都见了。要说经常一起见面的，好像就是韩峥了吧。
追问：（好奇）这位韩先生经常和你们一起同行吗？
何某：对啊，说起来他认识得比我更早呢，去的次数也比我多。
追问：（八卦心旺盛）但是你后来居上!我懂了，韩先生是“明明是我先”，这局是您NTR成功了呢。
K2：（风吹雪声）
问题6：您和韩先生现在关系如何？
何某：我们经常见面啊。
追问：（尴尬）啊，这，难道关系不会受影响吗？韩桑和何桑还有K2桑之间……（为什么突然日本口音啊喂，真的搞“白色相簿”剧情啊）
何某：不会啊，我和韩峥还是经常一起去的。“
追问：（震惊、羞涩）一、一起去！那就是3、3皮……
K2：（狂风大作）
……
“你在干什么？”
一个黑色脑袋探过来，吓得肖丁丁敲键盘的手一抖，还没写好的文差点就这么发了出去。
“我怎么好像看到了韩峥的名字？”何棠江擦着头发凑过来，盯着肖丁丁的电脑。
“别，别偷看！知不知道什么叫个人隐私啊？”肖丁丁连忙护住屏幕。
“可是我看到‘韩峥’……”
“你看错了，那是韩寒!我在写期末论文呢。”中文系双学位学霸肖丁丁一脸正经道，“去去去，别打扰我研究当代文学。”
好不容易把何棠江忽悠走了，肖丁丁刚松了口气，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你最好悠着点。”彭宇峰推了推眼镜，看向他，“要是被他俩发现你在背后进行这么精彩的创作，‘肖太太’你要小心了。”
“嘘！嘘！我这不是，我这不是为我们社团引流、招新在绞尽脑汁吗？”肖丁丁压低声音，看着不远处何棠江压腿的背影，“今年就要退社团了，好歹要给社团做最后一份贡献吧。”
“你的贡献就是在这里写奇怪的同人文……”
“你懂什么!这年头冷门CP才是正义。而且我们属于无CP文，本来就是不能出现CP的，才只能搞一些奇奇怪怪的旁门左道……奇怪，我在说什么？”肖丁丁挠了挠脑袋，“放心，我会把握分寸的。”
“你好自为之吧。”彭宇峰摇了摇头。
“切，不懂得欣赏。”
见两人都走了，肖丁丁打开电脑，继续愉快地码字。
电脑屏幕的蓝光倒映在他脸上，折射出诡异的光芒，再加上时不时发出的“嘿嘿”笑声，场景莫名显得有些阴森。
何棠江摸了摸胳膊上泛起的鸡皮疙瘩，穿起外套赶紧走出宿舍。
去食堂的路上，他接到一通电话。
“喂，你好。”
“嗯，我是何棠江。”
“啊，您说。”
“……我要先和社团确认下，嗯，尽快回复您。”
挂完电话后，何棠江原地沉默几秒，突然一个猛子跳了起来。
“有啦！有啦！彭子，丁丁！我有啦！”
他如猛虎下山一般扑进宿舍，在彭宇峰面前差点一个土下座。
彭宇峰连忙拉住他。
“什么事这么激动？”
“你有啥啦，有娃啦？”肖丁丁头也不回地盯着屏幕，敲字的手飞出残影，“ABO还是哨向啊？”
“胡说什么呢！我是说，我有赞助啦！”
何棠江站稳，开心地说：“有人要赞助我去攀登K2！”
齐刷刷地，两个人(一个是舍友，一个是来串门的）看向他。
“什么时候出发？”
何棠江笑道：“这个月就可以出发。这一次，我的目标是无氧登顶。”
“啊啊啊啊！糖浆，爸爸好开心啊！”
“无氧并不简单，要好好准备。”
“阿爸要给你拼命宣传，要让社团给你做最好的应援，对对，直播也要搞上，正好下学期开学招新用……”
看着一个开心得语无伦次，一个严谨地操心准备工作的两个朋友，何棠江心里也充满了动力。
他不是孤身一人。
在攀登山峰的这条路上，他有最好的家人和伙伴。
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问题50：你们后悔遇到对方吗？
何棠江：从不。
而山不会说话，山峰只会一直在那里默默等待。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