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翌日清晨,鸟鸣啾啾,风声作笛,好不热闹。
祁九辞醒来之时,天光大亮,耀眼的日光移过窗棂,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摸了摸身侧,触手一片冰凉,昨日仍温香软玉在怀,如今却卧榻之侧却空无一人。
他心下一惊,最后那点朦胧的睡意也烟消云散。祁九辞猛地坐起来,看向窗外。
风景如昨,却不再见故人披一袭白衣回头笑看他,对他道一声“早”。
楚晏清走了,走得无声无息,毫无留恋。
就像许多年以前一样。
他疯了一样把灵山找了个天翻地覆,仍没有寻见他的背影。
祁九辞终于意识到,楚晏清真的走了,甚至没有对他道一声别。
昨日欢好仍历历在目,如今他一人形单影只,黯然神伤。他知晓楚晏清要去做什么,那是死局,就连罗刹也无法勘破,楚晏清还是义无反顾地只身赴局,只为他心中缥缈虚无的苍生。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为何不能和他一样,做个隔岸观火的神仙,从此远离红尘之事,也不再受其牵累。
他于尘世经停一遭,见过无数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最终也为尘世凄苦所绊,再也不得脱身。
他一直都是这样,祁九辞想。
关外战火连天,战场上的厮杀之声震天作响,号角不断,战鼓不停,为这旷日持久之战平添几分悲凉壮阔。
楚晏清披坚执锐,横刀立马于军队之首,身后的天山略显疲态,像是遭受重创。
他终于知道天山的情劫之于何处,那是敌国前来和谈的公主,对天山一见难忘,并以高官厚禄许之,让天山为她效命。
天山抵死不从,敌国便带着数万大军猛扑而来,彼时楚晏清被祁九辞掳走,军中所剩主心骨唯天山一人,独木难支,被打得节节败退。
那时她为保大军不被击溃,养精蓄锐,以待反扑,独自一人前去敌军帐前,求见敌国公主。
敌军公主挑起车帘,见刚毅隐忍的天山跪在车前,芙蓉似的面庞笑意盈盈,声如银铃:“让她进来吧。”
敌国公主好女色,这并非秘闻,而是流传已久的轶事。从那以后,天山便成了公主身边炙手可热的红人。
楚晏清回来时,听闻此事,痛心疾首,整顿军队,准备全力相击之时。是夜,天山浑身浴血,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她身上的铠甲都被剑尖挑烂了好几处,支离破碎地挂在身上,隐约可见血色浸染的里衣。
她抬头,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道:“敌军......敌军粮草营守备空虚,尽快......尽快攻之......在,在西北乌镇。”
说完,她无力跌落,彻底晕了过去。
那夜楚晏清首战告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掉了敌军粮草营,迫使敌军攻势减缓,争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只是天山重伤难愈,自那一晚之后便一病不起,请了无数的大夫都束手无策。
如今敌军做好完全之备卷土重来,天山却执意要同楚晏清一道,不肯修养。
连日的病痛将她折磨得形容枯槁,身形消瘦得近乎不成人样。可她看向楚晏清的眼神却非比寻常地坚毅,像是万年不倒的雪松,任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楚晏清终是狠不下心来,沉默良久,拂袖而去。
如今天山自觉时日无多,却仍不愿缠绵病榻而死。她生长于战场,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孩子,也将终于战场,用手中长戟横扫万军,了此终愿。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黑压压的大军兵临阵前,敌国公主高居后方,睥睨天下的视线短暂地落到了强撑病体的天山身上,复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这场仗打得旷日持久,鲜血染红了半边天际,脚下尸堆成山,到最后两败俱伤,元气大伤。
天山于濒死之际,最后看了一眼灰败的天空。敌国公主提着长剑,缓缓向她走来,她的脸上染了道道血迹,最后毫不留情地将那柄剑插入了天山的心口。
天山只觉得天色昏沉得好像要塌下来了,似乎是下了雨,不过这雨不是冰凉的,而是温热的。
她想,为什么会有热的雨?
不过,她也无暇去想了,一只流矢猛地贯穿,那道红衣胜火的身影如蝶翼般轻飘飘地坠落,无力地倒在地上,与周遭的尸山血海融为一体。
天山眼睁睁地看着她回过身,对她惨淡一笑,胸口大片大片的血迹晕染开,她嘴唇无声地张合,最后却什么话都没说。
天山拔出心口那柄剑,艰难地撑剑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抱住她。
那几乎拼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就连身后有人她也恍若未觉,直到有人毫不留情地一剑将两人捅了个对穿,蓦地抽出。
楚晏清赶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下一世,我们可不要做死对头了。”又有人补了几刀,天山牢牢将公主护在身下,硬生生用背部承受了挥砍下来的几剑。
单薄的身躯如同蝉翼,轻而易举被人撕碎。天山摸了摸公主的脸,沉沉睡去。
血滴落在她眼睑上,公主也闭着眼,她反手将天山抱住,很紧很紧地,那剑入肉三分,她勾了勾唇角,就像初次见到天山的时候一样。
一眼惊鸿,一眼不忘。
楚晏清最终也战至力竭,一时不察,被人一剑捅穿了心脏。
他的耳边忽地刮过呼啸的风声,像是自远古时期而来,天空灰蒙蒙的,让他有些茫然。
他忽地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直到一袭黑衣玄袍占据了他的视线。祁九辞蹲身,怜悯地摩挲着他染着血迹的眼角。
楚晏清含着血沫,艰涩地开口:“你说得对,我确实是自取灭亡。”
祁九辞将他轻而易举地抱起,带他脱离身后无边的旷野与骸骨,他的声音逸散在旷古的风声中,如隔云端却又近在耳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楚晏清闷闷地咳了两声,他正像数千年前一样,悄无声息地流逝。
“嘘。”祁九辞低低地说,“别说话了。”
于是楚晏清乖顺地靠在他怀里,任他将他带离这片是非之地。
他们回到了那间山中竹苑。
祁九辞知道楚晏清活不长了,饶是妙手回春的医圣也回天乏术。
他看着日渐憔悴苍白的楚晏清,心如刀绞。
楚晏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身驱迅速干瘪消瘦下去,几乎成了一具骨头架子。
他还是很喜欢晒太阳,不过睁眼的时候往往是在夜半时分,他轻轻一动,祁九辞就醒了。
他会把他更紧更紧地拥入怀中,像是害怕失去什么人间至宝一样,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细细碎碎地吻过他因梦了魇而湿润的眼角,最后落到他苦涩的唇上。
一个人怎么会那么苦。
“不要难过。”楚晏清于空隙之中回抱住了他,声音细若蚊呐,仿佛都在彰显他命不久矣,仍全力吊着最后一口气。他尽力撑着笑,眼泪却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汇成两行清泪,滴落在咸湿的唇齿间。
“我会回来的。”
某一日春光大好,万物琴瑟和鸣。楚晏清坐在廊下竹椅上,闲适地晒着太阳。祁九辞在一旁练着剑,熟悉的招式,就和初见瑶台时一样熟悉。
他舞完一剑,飞叶遮眼,轻飘飘地落在寒凉如水的剑刃上,白刃所照,楚晏清静静地闭着眼,唇角抹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连日以来,他被梦魇折磨地生不如死,今天终于做了个美梦。祁九辞心想。
只不过,这一梦入神山,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后来那座灵山多了个衣冠冢,刻着未归人的名姓,静静地矗立于灵山之巅。每每春暖花开之时,总有一人提着酒,在绿草萋萋的衣冠冢边坐上许久,从天明坐到天黑。
有人亲眼见到,说那是仙人,落得凡尘一遭,救了苍生黎民,功德圆满,归于仙班。
不然为什么会有另一个仙人每年都来此缅怀呢?
至此,凡间事落幕。
瑶台带着天山回到仙界的时候,罗刹倚于帝阍旁,淡笑着看他。
天山也来了,她见罗刹百年难得一见地露了笑,扯着楚晏清的衣袖,奇道:“你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啊?铁树居然开了花。”
瑶台眼前一亮,他对天山低声道:“他肯对我笑,可说不准会不会对你笑。”
自此,一切的一切,盖棺之后,再加定论。
之后的所有,祁九辞都未曾忘过。
就算楚晏清再次消亡于百仙谱,所有人都渐渐淡忘了他,罗刹也没忘。
往事纷纷扰扰,浩如烟海,终于在此刻化作虚无,柔光之中,大巫的身形若隐若现。
“看来你想起来了?”大巫背对着他,垂手而立。
祁九辞并未答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你知道了他的过去,他的未来,你想知道吗?”
祁九辞看了他半晌,终于嘶哑着开口:“我凭什么相信你。”
原来罗刹也会对自己不自信啊。”大巫哈哈一笑,道:“就凭你只手遮天的能力,我能动得了你分毫么?”
“你真的以为,瑶台溯回九次,仅仅是为了你吗?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已决心赌上性命,要和我同归于尽呢?”
祁九辞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