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楚晏清听得很入神,直到罗刹讲完了,他才恍然惊觉。
“这就是你给自己取名九辞的原因吗?”楚晏清问。
罗刹淡淡地“嗯”了一声,他望着渺远的巫疆,那里云缭雾绕,终年不散。
“我想,再去看看。”他轻声说道。
于是楚晏清又偷摸着跑去折了菩提树的一枝揣在身上,带着两个小屁孩下了界。
凤鸣一路上都好奇地东张西望,他望着烟火繁盛的人间,向往道:“真羡慕人类啊。”
楚晏清听了,顺着凤鸣的视线看去,看见了一个卖糖人的铺子。
“......”想吃直说不就行了,还拐弯抹角。
“仙界什么时候这么热闹啊。”凤鸣看着楚晏清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买了三个糖人。
楚晏清接过糖人的手顿了顿,忽地有些恍惚。
在他的印象中,仙界和人界一样,香火繁盛,福泽绵长。
而今的仙界却只有一树三人而已。
中间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瑶台,愣着干什么?”凤鸣等久了,不满地喊他。
楚晏清这才回过神来,他于仙界安逸度日,竟不觉出什么不对劲来。
仙界当与人界一样,极其鼎盛,仙官众多,亭台楼榭,山环水绕。而不是如今荒无人烟的样子。
他怅然若失地将糖人递给凤鸣和罗刹,凤鸣欢欢喜喜地接了过去,罗刹却仍抱臂站在原地,他盯着楚晏清看了良久,忽地说:“你有心事?”
这都能被发现?这孩子也太机敏了。
楚晏清扯了扯嘴角,强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
罗刹点了点头,接过糖人,神情不疑有他。
路上罗刹一言不发,许久之后,他才开口。
“我正在逐渐遗忘他。”
楚晏清愣了片刻,方才想起来“他”是谁。
“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容貌了,关于他的事我也记不清了。”
比如男子走的那一天,还有没有跟他说过话。
他已经记不清了。
男子正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他的记忆里。前一天晚上他将某个场景在脑中来来回回地放了上百遍,以免自己忘记。可是第二天醒来,他仍然记不起来一星半点有关他的那些事情。
他正在被抹除,不久之后,世间将无人再记得他,包括与他羁绊最多的少年。
所以他才要迫切地回到巫疆,回到两人曾共同生活过的小木屋。
他必须回去,赶在记忆消失之前。
连夜奔波了数日,他们才堪堪抵达巫疆边界。
彼时罗刹的记忆已经消失的差不多了,他望着沼泽毒气遍布的巫疆,忽地心生一阵绝望。
“我......我忘了那个地方在哪了。”
如今的他甚至想不起来那个地方的名字。
楚晏清沉吟片刻,忽地想起了一句古老的箴言。
仙界一直有流传说,仙人是得天之恩,最终也会归于天去。
而逝去的仙人,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天地世间,连带着关于他的记忆,都一并抹除。
哪怕是牵连纠葛最深的人都会逐渐忘记,更遑论萍水之交。
可是罗刹孤零零地站在巫疆孤冷的边界,过境寒风如冷铁卷刃刮过面庞,他眼眶微红,蹲下身来,一向沉稳的少年终于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他说:“我不能忘了他,如果连我都忘了他,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记得他了。”
楚晏清随处抓了个小妖魔过来,问他见过一个小木屋没。
小妖怪眼睛嘀溜一转,吞吞吐吐地说不知道。
楚晏清看出他心里有鬼,冷哼一声,手中一抓,便抓了根捆仙索出来将他捆住。
看见楚晏清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小妖怪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他哆哆嗦嗦道:“你......你想干什么?”
楚晏清无辜地摊了摊手,他眨了眨眼,说:“不干什么,就是想到了点乐子。”
说着,他稍稍加了道术法,霎时之间,便有电闪雷鸣轰隆而过,朝着小妖怪照面劈来。
空气中漂浮着似有若无的烧焦气味,那小妖怪被劈得外焦里嫩,好不狼狈。
“说不说。”楚晏清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小妖怪迫于他的淫威,只得道:“我说我说。”
楚晏清蓦地将捆仙索收了起来,挑眉看他。
小妖怪栽了个趔趄,猛地瘫软在地,青面獠牙的脸上大写着不乐意。
“往东,你们会看到大巫的祝祷之地,那里就是你们要找的地方。”
楚晏清淡淡瞥了他一眼,手中捆仙索的寒光若隐若现:“所言当真。”
小妖怪被他这副样子吓得又是一颤,他对天发誓:“若有所虚,天打雷劈。”
“哼,到时候不用天罚,我先把你劈个灰飞烟灭。”
话音刚落,那道捆仙索就自他手中飞出,自觉地缠住了小妖怪。
“???”不是已经说了吗,为什么还要捆住他?
“若是我们无功而返,就先拿你开刀。”
小妖怪定睛一看,却见那个白衣人已经领着两个小的走远了,声音回荡在风声中,传到他耳边。
真乃神人也。
倒不是真要拿那小妖怪怎么样,是楚晏清怕到时候出来不知道出口在哪里。
毕竟巫疆地域辽远,一个不留神走丢了是常有的事。
上次他带着凤鸣在巫疆绕了许多日才找到那一团混沌之气,顺便在里面揪了个走火入魔的小孩出来。
只是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好像还没有大巫这一说,这次怎么蹦了个大巫出来。
楚晏清虽心有顾虑,却还是将信将疑地带着两人赶往祝祷之地。
这里的沼气,比之前还要浓郁上许多倍。
楚晏清赶到的时候,只见得一片连天的乌黑之色,遮天蔽日。
他微微蹙起眉,沉吟道:“上次来时,混沌之气还没有这么严重。”
一旁的罗刹却像是了然:“是因为我吗?”
忽地,平地刮起飓风,卷起漫天的黄沙和沼气纠缠,铺面的风沙逼得他睁不开眼,只能牢牢抓住罗刹和凤鸣的手。
待风沙停息,楚晏清正待再看时,身边的罗刹和凤鸣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而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祭坛之中。
周遭空无一人,只有祭坛漆黑的地面和影影重重连绵不断的荒山。
天空灰白岑寂,楚晏清想使力从祭坛出来,下一瞬却愣住了。
他的仙力像是被凭空抽走一般,经脉凝滞,本来如泉涌的充沛灵力被硬生生地滞堵在了体内。
祭坛之上,一人身着黑袍,孑然独立。
“你是大巫?”
楚晏清对大巫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不堪一击,自导自演的老头身上,和眼前这个神秘的黑袍人,只能说毫不相关。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巨大的斗篷遮住了他的上半脸,露出的下半脸上,盘踞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鸟。
那鸟的形状极其诡异,九头一身,随着他的动作,那鸟的头也轻轻转动,空洞的眼睛淬着碧绿的光。
他扯了扯嘴角,对高台之下的楚晏清说:“好久不见。”
突如其来的飓风吹散了紧紧相依的三人,待罗刹再睁眼时,已置身于山间小屋中。
小桥流水,春风拂碧,四季常青。
脚下有一条泥泞小路,蜿蜒曲折,道路的尽头通向一间雅致的小木屋。
罗刹站在道路这头,神思恍惚。
记忆中的小屋重又浮现,他像是不可置信一般,踏过熟悉的小路,一步一步,缓缓走向木屋。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了,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子站在门前,含笑看他。
眼前的清秀面庞与记忆中洒脱不羁的男子相重叠,补全了罗刹急速流失的记忆。
“是你吗?”他张口,喃喃地问。
男子进屋拿了那把木剑扔给他,语气还是那般不苟言笑:“剑学会了没,给我看两招。”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情难自抑地想上前去抱抱他,问他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可是男子用木剑的剑柄抵住了他,他脸上笑意不变,声音却隐隐带了压迫的意味:“先去练剑。”
罗刹接过剑,于庭院站定。
霎时间起了风,垂落漫天飞花,落在他肩头。
他按剑默立,风动桃花,只片刻之间,剑势出刃,气贯长虹。招式既出,排山倒海,凌厉的剑法竟将飞落在剑上的桃花一削两半。
归刀之时,犹见漫天落花,沾满衣襟。
罗刹再回眸时,却见男子已然不见了踪影。
他心下一惊,害怕他又要像之前一样不告而别,急急去寻。
寻至溪水处时,却见他挽起裤腿,大张着双臂在河里摸鱼。
见罗刹来了,男子笑着冲他挥手。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
罗刹怔在原地,看着似曾相识的一幕,鼻尖一酸,不禁红了眼眶。
万钧威压下,楚晏清难掩颓势,他猛地向后退去,单手倚剑,半跪于地。
黑袍人明明还未出手,就已将他击得溃不成军。
“真狼狈啊。”黑袍人好整以暇地低头看他,像是在回味。
“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你这副模样了。”
楚晏清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黑袍人。
“真可惜啊,你再怎么挣扎,始终还是棋差一招,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将你视为至宝的东西毁得一干二净。”
他桀桀地笑着,笑声阴森诡异,回荡在广阔天地间,听得楚晏清心头一颤。
“好戏开场了,不知道他会如何选择呢?是溺毙在旧日的泡影里,抑或是,亲手了结所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