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仙人,看不清面容,月章只能依稀记得那人宛若神祗,声音如空谷碎玉般清脆。
他带着对众生的怜悯,带着对他的怜悯。
“众生皆苦。”仙人点了一点他的额心。
月章抬头,眼里是对命运的憎恶:“不,唯我苦痛,众生皆乐。”
仙人笑了,语气带着游丝般的蛊惑:“我有一法,得你所愿。”
“替我镇万鬼窟,我便许你所求之事。”
月章也笑了,他答道:“好。”
他知道那万鬼窟锁的是什么,也知道这仙人并非心怀天下之人。
有什么所谓呢,月章想,命运对我的不公为什么不能让别人也感受呢。
反正已经烂透了,他的一生。
一夜之间,醴都成鬼都,城中之人皆成了供他驱使的傀儡,昔日繁华无匹的城门上方蒙上了一层终年不散的阴霾。
世人皆道,那鬼城上方有一间时隐时现的客栈,日暮时分灯火通明,栈桥连天,那是困居于鬼城、不能轮回的魂魄的安息之地。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一个遍历苦痛的少年专为一人所建的锁灵之处。
那位仙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晋河的魂锁住了,两魂压阵,一魂自由。
于是从那以后月章身边多了个旁人看不见的“人”。
那是晋河不能散去的生魂。
生魂混沌,不能言语,也没有意识,只知道浑浑噩噩地陪伴在月章身边。
但是这样已经很好了,只要能陪着自己,不要留他一个人在这寂寂世间。
夫子也留了下来,他不忍看亲友分离,格外疼爱月章,便和他一起经营了这间“天府客栈”。
来来往往活人傀儡无数,进来时是活生生的人,出去时便成了朝生暮死的鬼。
月章有着心里隐秘的快感,他想,都去死吧,正好这世间没个干净,便也没有了造化弄人。
直到有一天,客栈来了几个模样不凡的人。
起初,他以为那几个人和以往来的人一样,来一遭,便成了供他驱策的傀儡,他胜券在握,觉得这几个人不过藉藉凡人,不足为惧。
可直到那日,连神通广大的仙人都收了重伤,他才意识到,这几人绝非池中之物。
月章终于感受到了恐惧,那是一个一直沉迷于梦境之中的人知晓梦将醒时的恐惧。
他警告了那个叫做楚晏清的人,可是他没有听。
为什么没有听呢,如果他听话的话,该多好。
但是他们还是找到了那个地方,那个游医模样的人甚为不凡,短短两天就摸清楚了错综复杂暗格丛生的天府客栈。
他无路可逃了。
所以砚书开馆之时,他略施小计,让那个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的人陷入长眠。
那是被他精心篡改过的梦境,是那位仙人教他的。
纵使我死,也要拉你们一同下地狱。
但是他没有死,那个游医只是悲悯地看了他一眼,便抱着昏迷不醒的楚晏清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祁九辞最后放了他一马,毕竟他伤了他最重要的人。
到最后他终于明白了。
清楚地活着,往往比糊涂地死去更痛苦。
祁九辞就是要让他尝这人生中的最后一苦,就连死去也不能释怀。
这是在他看到真正的晋河的时候领悟到的。
三魂归一,他看见了晋河明亮如旧的笑颜,他对月章伸出手,道:“小月章,不要这样捆缚着自己啦。”
“这些年来,你很累吧,一个人扛了这么久,我一直在你身边,我都知道的。”
“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而不是带着罪恶度过一生,我喜欢曾经的那个会喊疼,会害羞的小月章,而不是如今已被绝望和恨意撕裂的面目全非的月章。”
他摸了摸月章的脸,很轻柔,就像从前一样:“代我,好好活下去吧。”
于是他和镇在此地的千万魂魄一同四散而去,魂归故里。
这真是天底下最残酷的刑罚。
但是连陪着他的人都没有了,他还怎么活下去呢?
月章忽然觉得真没意思,自己做的一切,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是偷得了那人片刻的驻足。
所以他想,就这样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他从日上中午走到日落西山,终于,他走到了那座小墓碑前。
他挖开自己曾经刨的土坑,抱着小木碑躺了进去。
我要和你灵魂相连,让你生生世世都要和我抵死纠缠。
月章闭上眼,唇角微微绽开笑意,陷入了无尽的长眠。
两处穴外,祁九辞默立良久,草原的长风吹拂他的衣袍,风声猎猎作响。
最后,他放了一束新绽的梅枝于坟头,离开了。
那少年终究是做了黄粱一场梦,梦醒了,便也曲终人散了。
祁九辞讲完了,他用拇指指腹蹭了蹭怀中人的面颊,却没有得到回应。
楚晏清垂了眸,看着月白袍袖中若隐若现的五指,轻声道:“是那个天府客栈的少主吗?”
祁九辞轻轻“嗯”了一声,叫人辩不清情绪。
大抵是悲伤的吧。楚晏清想,这被命运捉弄的一生如何不叫人心生难过呢?
所以他回抱住祁九辞,将头靠在他颈间,小声说道:“我不会让你守寡的。”
祁九辞的身形僵了僵,又听到那人说:“那你也要保护好我,不要让我被人欺负。”
他微微扬起一抹笑,楚晏清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他如鬼斧神工般的侧颜在月光的倾洒下有些柔和,和平日里那个不苟言笑的人有些不一样。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