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中空,清风渐起。
楚晏清坐在窗前,皎皎月光洒了他一身,墨发与明月交缠,竟生出几分暧昧意味来。
许是入戏太深,自从梦魇中醒来,他便有些魂不守舍的,总觉着自己躯壳还在,魂灵却永远被束缚在了那个夜晚。
所以他拼尽全力想要去证明自己是真实的,是活生生存在的,而不是那个无一用处的瑶台。
白日里他能跟砚书拌嘴,能和阿若谈笑,也能去霍霍祁九辞。
但一到夜晚,那种虚无感便如附骨之疽般漫透四肢百骸。
凉风微微袭来,楚晏清抱紧双膝,偏头看着窗外的婆娑树影。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了。
他回眸,见祁九辞进来了。
这次他没带斗笠,长发随意地披着,身上散着刚刚沐浴过后的清香。
他趿着木屐,坐在了楚晏清身边,低声询问:“睡不着?”
楚晏清听着他浑厚的声音,点了点头。
祁九辞拈来他的一缕发,轻轻摩挲着,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楚晏清瞬时靠进了他的怀里,沉默地闭上了眼。
他感受着祁九辞胸腔里有力的搏动,头顶上,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昭宁十年,盛世昌隆。
醴都里的一处寻常人家里,产婆进进出出,端出了好几盆血水。
一个商人模样的人等在屋外,心急如焚,额心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他正朝屋里张望着。
那里面躺着的,是他的妻。
女子声嘶力竭的声音不绝于耳,听着让人胆战心惊,他在门外踱着步,几次想进去看看,都被产婆拦了下来。
“生孩子的地方,你一个大男人进来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头上的汗珠落了又生,竟晕湿了身前的砖面。
终于,孩童嘹亮的哭声响起,屋里产婆们惊喜的声音传来。
“生了!生了!”
男人松了口气,差点跌了下去。
他进了屋,小丫鬟抱着孩子,脸上洋溢着喜悦:“老爷你看,是个大胖小子呢!老爷好福气,夫人好福气啊!”
他匆匆瞥了那孩子一眼,便掠过了她,正待进里面去时,却听到了产婆的慌乱的惊呼:“怎么回事,夫人怎么大出血了?”
他脚步顿住,看着内里的烛光,摇晃了片刻,熄灭了。
他听到他一生挚爱的妻子,气息微弱的呼唤他。
他凑近了,看着爱妻惨白的脸色,和不断翕动的嘴唇,她说:“不......不要怪他,是我......是我没逃过这一劫......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月章.....好不好?”
他颤抖着抚上她的脸,替她拨开了散乱在脸上的头发,麻木的点了点头。
女子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了泪,晕湿了枕边,也落在他的手上,她道:“来生,我还要跟你做夫妻。”
......
月章自幼时起便极聪颖,性嗜学,善作文章,常为邻里之美谈。
可他们私下里总说:“可怜了这么懂事的孩子,生下来便丧了母,父亲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我看啊,难喽。”
月章的父亲嗜酒成性,整日无所事事,只喝个烂醉如泥,清醒时也常常独自一人枯坐着,亡妻发簪从不离手。
年少时闯出来的家当,差不多快被败光了,只剩了一间冷清清的宅子。
月章时常会去祠堂为父亲送饭,他的父亲每次喝了酒就会去探望亡妻。
有时候父亲不会理他,径自斟酒撒于灵前,就这么站着,也不说话,于是月章也不说话,只会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侧,沉默地注视着母亲的牌位。
他会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忏悔,忏悔他的降生为这个原本和美的家族带来的不幸。
更多时候,醉酒的父亲会拉着他一同跪在灵前,半哭半笑道:“月华,这是我同你的孩子,生的真像你啊,性格也像你,沉静内敛,天生聪慧。”
说着,他喃喃道:“可是,我去哪寻你呢。”
月章垂着眸,身形挺直,静静地跪着。
父亲待他很好,虽说家里余银渐少,却从不削减他的吃穿用度,也会让他上醴都最好的学堂。
只是终有一层隔阂,父亲每每看着他,月章总觉得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那是无法言说的天堑,自生时起,便深深横亘在了他们父子之间。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月章在夜里会听到父亲痛苦的呻吟,混着院里夜鸟的啼鸣,有些凄厉。
他辗转反侧,睁眼看着窗外枯败的枝叶,彻夜不眠,就这样陪伴着他的父亲走到了生命尽头。
父亲去世的那日,大雪纷纷扬扬地落满了庭院,掩盖了那抹鲜红的血迹。
那是父亲咳出的血,洒落在雪地里,鲜红的刺目。
月章进屋给父亲取药,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倒在雪地里,一倒不起。
他的唇角带着笑,神情详和,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安然赴死,手里还紧紧攥着亡妻的发簪。
他卖掉了宅子,为父亲置办了后事,将二人葬于一处,生同衾,死同穴。
于是他成了那个孑然一身的人。
那年月章时年八岁。
无处可去,他便栖在街头小巷,以天为席以地为被。
无钱可用,他便辞了夫子,去给别人做黑工,整日缩在阴暗潮湿的水沟里,干着最下等的人干的活。
但是他会趁着闲暇之余偷偷溜到书院窗下,侧耳听着里面的朗朗书声。
曾经,他也是夫子引以为傲的学生。
他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衣服,手上沾着污泥,丝毫不见原本的玉色。
而今,他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卑贱之人。
甚至不敢去唤一声曾经喜爱他的夫子。
怕污了这干净处,也怕污了他们的耳。
外人都传他“克父克母”,是极其不祥之人,却再也绝口不提当年对于他溢于言词的赞美。
没人愿意收留他,都把他当做条无人可要的野狗,兴致上来了便打上他两个铜板,嘴上说着“可怜可怜”,却又毫无留恋地走了。
就像他是个可有可无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飘荡在世间。
无人爱他,也无人肯爱他。
夜深人静时,月章也会伸出五指,妄图抓住那一轮明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真是命里带煞的克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