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从哪个视角来看,这个家庭都与寻常家庭无异。

  十几年前修建完成的、稍微有点老的小区,只有六层楼高,所以没有电梯,普通的防盗门,门前的鞋架上放着一家人大大小小的鞋子,防盗门上不再崭新的春联上被贴上了大大小小的小广告,去年端午节在门前放置的艾草,到现在也没有来得及换下。

  进门以后就是温馨的装饰,门口的柜子上摆放着一家人的合影、钥匙,还有一些零钱和收据,刷得粉白的墙面,还有墙面上所装饰着的,一看就是出自小孩子手笔的彩笔画,独属于平凡家庭的美好气息涌动在这个房子之中。

  圆滚滚的小狗头在比它只矮上一些的家具间忙碌地走动着,拿出一次性杯子,堆上一些茶叶,倒入热水,再将它们放到安可和白靡的面前。

  “……给。”

  他的声音很小,一看就是不习惯招待陌生人。

  “谢谢你,小犬。”

  白靡笑着答道,在面对孩子的时候,她比安可要熟悉的多。

  小犬是眼前这个小狗头的小名,他的大名叫张敖,今天刚刚才读三年级,因为变化不出人形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到现在为止已经休学了三个月了。

  的确,对于很多少数种小孩来说,人形模拟都是很难的一件事,排开天赋不论,只有在对多数种有清晰认知的情况下,才能很好的模拟出多数种的样子,大部分少数种小孩都要在多数种环境中待上一段时间才能很好的隐藏掉自己的少数种特征。

  就拿安可来举例,对于当了二十五年人类的她来说,人形模拟完全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就算意识不清晰,她也不会露出自己的魅魔尾巴,人形对于她来说,就相当于本能一样。

  ……不过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在小犬这个年纪,人形模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还是有些罕见了。

  面前的小狗头身上长着厚厚的黑毛,吻部突出,正处于尴尬的立耳期,一只耳朵竖着一只耳朵趴着,就连暴露在外的脚趾也是狗爪子的模样,可以说除了能直立和能说话以外,其他方面完完全全就是犬类的模样。

  如果安可没有记错的话,犬妖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的,那也就是说,小犬在这个多数种社会上观察多数种观察了这么些年,还是只能保持犬妖最基础的样子。

  以前和他妈妈见面的时候,由于他妈妈的缘故,他都是一个人乖乖躲在房间里的,两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真正的案主。

  把客人迎进家中以后,小犬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个……小犬?”

  白靡试探性地开口:

  “小犬让我们进来,是有什么想和姐姐们说的吗?”

  小犬黑色的犬耳对这个问题产生了反应,弹弹地动了一下,嘴上咕哝着些什么,如犬爪一般的手指绞在了一起。

  “你不用紧张,什么都可以对我们说。”

  循循善诱,充满亲和力的声音让人很容易就能卸下警惕心。

  “……我想去上学。”

  幼小的孩童嚅嗫了半晌,终于发出声音来:

  “但是我不想和妈妈分开。妈妈……妈妈为了我的事情,每天都很辛苦,到很晚才睡觉,我和妈妈说,其实换个学校也是可以的,可是妈妈……”

  晶莹的泪珠挂在他的眼角,沾湿了一周圈的黑毛。

  他只是年纪小,并非什么都不懂,妈妈为了他的事焦头烂额,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孩童的内心总是脆弱的,稍微一点点刺激就可能让那颗敏感的心受到伤害。

  “……不是小犬的错,小犬的妈妈只是希望小犬能更幸福而已,我们也不会把小犬从妈妈的身边带走的。”

  至少现在不会。

  白靡说完以后,安可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所以她才不喜欢出外勤,她从来都不擅长这些,既释放不出正向情绪,也没办法包容他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白靡都才是这方面真正的人才。

  如果把她放在白靡的位子上的话,她恐怕一个不留神就能说出“是你那群同学的错”这样的话,所以在出外勤的时候,她除非必要,否则交涉都是交给白靡来负责的,万一说错了什么话教唆犯罪了可就不好了。

  只是……

  安可撑着头,看向正在轻轻摸着小犬脑袋的白靡。

  那人眸光温柔,整个人自然地散发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味道。

  上普通学校的少数种孩童百分之九十都遭受过校园欺凌,按照白靡的情况来看的话,她小时候恐怕也……要不然高中时期也不会打扮成那副样子。

  她高中的时候估计戴的是美瞳,研学游的时候,安可曾经看见过一次她取下美瞳的样子,红色的瞳孔,只可惜当时的她以为那是一场梦,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

  没有心理阴影……吗?

  正当安可发着呆的时候,防盗门突然“咔哒”一声,被打开了,安可连忙从发呆状态中惊醒,望向门口。

  身形高大的男人抱着公文包走了进来,看见她们俩,明显有一瞬间愣住了神。

  “您好,我们是……”

  白靡连忙站起来自我介绍,可还没有说完便被男人打断了:

  “少数种工作专项部门的,对吗?您先坐会儿吧。”

  男人长相粗犷,西装都被发达的肌肉给撑了起来,可是说话却是温文尔雅的,先招呼她们俩坐下,等放完公文包之后,再坐到她们俩对面。

  他一脸抱歉:

  “不好意思,最近几天都在出差,明明是我主动求助的你们,却让你们白白上门几天,真是抱歉,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张敖的爸爸,张彪。”

  “求助人是您吗?”

  的确,受到的求助信中下署的是这个名字。

  “是这样的,我希望你们可以帮助这孩子复学。”

  小犬缩在张彪壮硕的臂膀之中,不住地抹着眼泪。

  “如你所见,小犬现在休学在家。其实小犬一直有在遭受校园霸凌,你看,”

  张彪撩起小犬的裤脚,已经愈合了的伤口疮疤在绒毛间清晰可见:

  “在知道这件事以后,我们第一时间去找了校方交涉,但校方做出的判断只是让小犬暂时休学,至于那些加害的孩子……他们还好好的在学校享受着校园生活。”

  男人的眼睛一直看着小犬腿上的伤痕,没有望向她们。

  “其实在你们之前,校方早就已经建议我们转去少数种学校了,他们说他们愿意因管理不当赔偿,但是希望我们不要将这件事闹大,这对于彼此来说都不好。”

  “社工小姐,你们的职责不仅仅是提供资源吧?维权,也在你们的服务范围内,对吧?”

  张彪终于抬起了头,眼睛直直地看向白靡。

  遇到这种情况,安可也只能叹气,本来以为这位父亲是个温和派,没想到出乎意料的是和母亲一样的激进派,维权……她们倒也是能帮忙提供法律援助,但是一旦选择了维权,工作难度肯定就更要上了一层楼。

  作为原资源调配部门的安可此时大脑已经跳到了与她们熟识的律所的简介上。

  “对,是这样没错。”

  白靡点了点头:

  “不过我想问一下,你们的具体诉求是什么呢?”

  男人明显没想到白靡会这么干脆地答应她,沉吟了一会儿:

  “……自然是让参与到校园欺凌的孩子公开道歉……以及还有赔偿……”

  “就现在这个情况来看,赔偿应该是很轻松的,但是公开道歉是比较困难的吧,您妻子一直奔走的原因也是这一点吧?”

  “……确实。”

  “如果要选择法律途径的话,各种程序、手续都很麻烦,再加上学校方面的不配合,想要通过打官司来维护正当权益,没个一年半载是实现不了的。”

  男人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从您妻子对于我们的态度来看,想必她已经跑过很多趟政府部门了,而且……得到的结果不甚理想。”

  “那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您选择了向我们求助,就请相信我们机构,在处理有关问题的方面,我们绝对能够比您要擅长的多,您如果不介意的话,还请和妻子仔细谈谈,让她把维权这方面的问题交给我们来处理。”

  白靡的脸上是自信的笑容,如同闪着光亮一般,让安可不自禁扭过了头。

  她肘撑在沙发边上,用手撑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您的来意……”

  良久,思考的男人终于发声了。

  “我们之所以一次又一次的地登门造访,就是希望小犬能重新回去上学。”

  她温柔的目光又转向了男人怀中的孩子。

  “这也是我们维护孩童受教育权的职责。”

  “可是……”

  “您可以看看这里,这些学校都是我们精心挑选出来的,离您家的距离也很近,只要您想,只需要给我打个电话,我们马上就能为小犬办理转校手续。”

  安可配合地从包中拿出了一沓资料,那是前几天白靡让她整理好的学校资料。

  这些资料之外,她又拿出了自己的名片。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有什么需要,联系我就好。”

  从男人出现,到现在给出名片,这一系列的动作,被她做得行云流水,不带丝毫拖沓,就好像她早就料到了男人会怎么说一般。

  安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九年的时间,足以让许多人都发生改变,也足以让两人的角色互调,让缝隙变得无法弥补。

  至少在一颗阴暗灰败的心里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