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境中,必须迎合主人的想法才能结束梦境。

  因而莉莉安不假思索地朝着血泊迈开步伐。

  周遭的环境发生了变化,金灿灿的麦田染上血迹,乡间小路变得无比泥泞,两侧的鲜花和芳草统统衰败。一地的兔子尸体漂浮其中,还有更多活着的兔子在拼命吃着自己的同类。

  越是往前,天越黑。

  直至走到与来时一样纯黑的夜晚,眼前的场景才发生了变化。

  又是一个木屋,和童话般的场景如出一辙,只是血泊与黑夜让它看起来无比诡谲。莉莉安对着紧握剑柄的诺瓦利斯摇了摇头,主动推开了木门。

  兔子婆婆就在其中。

  没有了简陋的家具,也没有了桌上的食物。狭窄质朴的木屋因无一物显得分外空旷,只有屋子中央铺着一些干草,兔子婆婆听到声音转过头来。

  她的红色眼睛温柔的一如既往,只是开口时语气里带着些许焦急。

  “莉莉,”兔子婆婆说,“恕我不能招待您,您看这一窝兔子出现了一些……意外。”

  “什么意外?”

  莉莉安向前,拎着裙摆蹲下。她的视线触及到兔子婆婆沾染着血污的双手和裙摆,以及……

  趴在草垛上的白兔,气息奄奄、身躯颤抖,它的腹部比正常兔子要大,正规律地抽搐。

  “她难产了。”兔子婆婆悲伤地说。

  生着同样白兔头颅的婆婆,用的是“她”而不是“它”。

  婆婆苍老的手放置在母兔的腹部,感受着她的战栗,无奈地摇了摇头:“已经宫缩了很久,却没有任何生产的迹象,再不生下来,肚子里的孩子和她都会死。”

  即使周遭尽是血泊,而兔子婆婆的语气仍旧悲伤又温柔。

  兔子的头颅看不出表情,可莉莉安仍然觉得,她身处其中,莫名就让这恐怖片一样的氛围变得温馨了起来。

  “那……”她试探道,“该怎么办?”

  “至少留一个活下来的。”兔子婆婆下定决心,“把她的幼崽剖出来,母亲会死,但至少幼崽能活着。”

  在现代中,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剖腹产都不致死。可在中世纪的平民生活中可不一样——没有完善的消毒设备,没有先进的医疗条件,剖腹与杀人无异。

  但她们现在身处梦中,梦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兔子婆婆没有剖腹产的认识,莉莉安有。

  于是莉莉安大胆提议:“母兔也不用死呀,我们把孩子剖出来,再把她的肚皮缝合不就是了。”

  果然婆婆闻言愣了愣:“你说得对……谢谢你,莉莉,你的提醒至关重要。”

  说着,她伸出手,从刚才还空空荡荡的地面拿起一把刀。

  “请帮我按住她,莉莉。”兔子婆婆求助道。

  莉莉安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

  瑟瑟发抖的母兔根本不懂反抗,莉莉安握住她

  的前半躯干,孱弱的白兔就在她的掌心里不住震颤。即使兔子婆婆将刀刃抵住母兔的腹部,兔子也没有给出任何挣扎。

  除却呼吸、心跳和宫缩,母兔好像接受了现代的麻醉一样。

  刀子划开腹部,潺潺血迹渗透出来。兔子婆婆的手法无比熟练,她就像是掌握医疗知识的兽医,从母兔的腹腔中掏出了子宫,再一刀划开黏膜,将其中的胎儿剥离出来。

  “我的针线……我的针线放在哪里了……”

  关键时刻,兔子婆婆却好似犯了糊涂,任由手下的母兔还在流血,陷入了沉思。

  哪怕是梦中,莉莉安也不太忍心看到这般画面。她灵机一动,指着虚空:“婆婆,您就放在一边了吗,那边不是吗?”

  兔子婆婆转头:“嗯?”

  经由莉莉安的“提醒”,空荡荡的地面骤然出现了干净的针线包。

  “果然在这里,”兔子婆婆笑了起来,“老了就是容易忘事,还得靠莉莉提醒。”

  她的语气就像是在称赞自己的孙女。婆婆拿起针线包,穿针引线、缝合皮毛,动作飞快,像是在缝制什么衣裳般。

  就用如此妇人家缝合衣物的手法,婆婆将兔子的肚皮缝合起来。

  梦境是不讲究逻辑的。在兔子婆婆剪下线头的瞬间,母兔就恢复了健康,从莉莉安的掌心中挣扎出来,凑到了那团血肉旁边。

  莉莉安循着母兔的动作看过去,神色却逐渐凝重。

  从母兔子宫里剖出来的并非是小兔子,而是一团模糊不清的、似虫似粘液的,正在蠕动的肉。

  “神明保佑。”

  兔子婆婆将沾着鲜血的手按在胸口,她低下头,不住念着经文祈祷。

  莉莉安从婆婆苍老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惶恐,她看向身畔的兔子婆婆,发现不知何时,老人的身躯也如同母兔那般不住颤抖。

  “一只怪物……”婆婆的声音也在抖,难以置信道,“从我出生……我会被当做异端烧死的,这,这就是不信神明,要求教会改革的后果啊!神明会降临惩罚,会把一切都变成怪物……”

  兔子生出畸胎,和神明有什么关系?

  莉莉安有些没跟上思路,她盯着婆婆兔子的头颅和写着悲伤的红眼,飞快地思考起来。

  婆婆说的是怪物从我出生,而非从我手中出生。

  她说的不是母兔的孩子,恐怕……

  “婆婆,”莉莉安问,“你是新教徒吗?”

  “当然不是!”

  第一次,兔子婆婆拔高了声音,带着除却包容和温柔之外的语气反驳:“我当然不是新教徒,我怎会是那种怪物,是我的错,一定是神明降临了惩罚!”

  莉莉安看向凑到那团血肉身边的母兔,恍然懂了。

  “新教徒,是您的孩子。”她轻声说。

  “是我……是我没教导好他,”兔子婆婆颤抖着簌簌落泪,“我身为母亲,诞下怪物,是神明对我的责难与考验。我不可能养活一个

  怪物,我不能放任他危害人间。”

  话至此,莉莉安大概懂了。

  她并非始终一个人。兔子婆婆过往的人生中,也不止是与丈夫相伴。

  “你把他怎么了?”莉莉安问。

  婆婆放下了祈祷的双手。

  她遍布皱纹、已然因为衰老而变形的掌心撑在地面,浸泡在血泊之内。婆婆的红眼怔怔看向刚生产完的母兔,用哽咽的语气开口:“母亲孕育出血肉,自然是要由母亲处理。”

  那皮毛上沾染着血迹的母兔,张开了二瓣嘴,用兔科四只巨大的牙齿,撕咬吞噬,一口一口将畸胎扯烂、咀嚼,吞进肚子里。

  “既然无法继续生存,”婆婆解释,“不如重新回到母亲的肚子里。”

  “……”

  莉莉安一时间没能找到自己的语言。

  凯瑟琳婆婆,吃了自己的儿子?!

  “剔下的肉可以炖煮,也可以晒干,放出的血凝固后,同样能够丢在炖菜里,”婆婆低声道,“骨头也能用来炖汤。头发经过处理后,能当刷子使用,连指甲都被磨成粉做了其他用途,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白白浪费。”

  即使放在现代社会,想要完整的处理一具尸体不留痕迹也非常困难,更遑论这是中世纪!

  一想到兔子婆婆说的不是杀猪杀羊,而是杀人,甚至是自己的孩子,莉莉安就觉得腹腔内开始翻涌。

  她干呕一声,赶忙捂住口鼻。

  但兔子婆婆一点也不在意。

  年迈的老人甚至关切地将怀中帕子递给莉莉安,她不像是名暴露过去的凶手,而像是名悲伤的母亲。

  “你衣着华贵,莉莉,”婆婆温声道,“没怎么亲近过动物吧。动物都是这样的,一旦确认后代活不下去,就会吃掉它们,进而为自己补充营养。”

  殷红的兔眼,凝视着吃着血肉的母兔。

  “我从未吃得那般丰盛过,吃了大半年,莉莉,我有权处死不能生存下去的后代,我只是在行使母亲的责任。”

  可什么叫不能生存下去呢。

  仅仅是因为凯瑟琳的儿子是一名新教徒吗?

  听兔子婆婆的意思,既然他的儿子拥有了新的信仰,那估计不仅是拥有了自主思考,并且估计大有前途——根据莉莉安了解的,大部分新教徒都活跃在海运、商业等行业,因为资产阶级的发展必须反对作为封建专制代表的教廷。

  一名也许会大有所为的青年,就这么被母亲杀了,并且经由大半年的尸体处理,悉数吃进了肚子里。

  只是……

  兔子婆婆口口声声说她有责任、有权力,可当眼前的母兔将那团血肉彻底吃干净后,她却再次落下了眼泪。

  和刚才的悲伤不同,凯瑟琳婆婆的身体佝偻着蜷缩成一团,她匍匐在地,呈现出无比的痛苦。

  那悲泣也变成了嚎啕,沙哑的嗓音不住哭喊。

  “他是我的孩子呀,我的骨血!”

  “在我怀

  里挣扎,求我放他一条生路,他说妈妈,我错了,你悔改。”

  “我知道他不会的,我听从了神明的旨意,可是,可是——”

  痛苦的嘶喊几乎扯碎了她的喉咙。

  “但是神明啊,为什么我照你说的做了,却那么痛苦,我后悔了,我不虔诚!”

  伴随着兔子婆婆凄厉的声音,无数沾染着鲜血的活兔子簇拥过来。

  莉莉安这才明白,那沿路一个一个吃着小兔子尸体的,都是母兔。周遭的环境漆黑,数不清的赤红双目亮着幽幽光芒,直至此时,站在身后的诺瓦利斯才面无表情提醒道:“她的情绪会影响生物的攻击性,和之前的神父一样。”

  也不一样。

  诺瓦利斯这种棒槌是不会懂的。莉莉安虽然心底发寒,但凯瑟琳婆婆的哭泣还是让她感觉像是一团棉花堵在胸口。

  一名狂信徒,却本质善良。

  她对完全陌生的“莉莉”展现出了极大的友善,哪怕是暴露了自己杀人的事实,也没有想着毁尸灭迹。

  因为对凯瑟琳婆婆来说,“莉莉”不是新教徒,因而她依然是那只人畜无害的兔子。

  “婆婆,”眼见着兔子群越靠越近,莉莉安只是平静道,“但您还是收养了新的怪物,不是吗。”

  “……啊。”

  她的一句提点,让兔子婆婆抬起头来。

  痛苦的哭喊消失了,周遭的红眼睛也瞬间消失不见。窸窣声响起,数不清的母兔推开。

  莉莉安沉默地将手中的帕子还给兔子婆婆,让她擦了擦红色的眼睛。

  “谢谢你,莉莉,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她哽咽道,“是的,我是收养了一只怪物。”

  “一只幼兽。”

  “它跑到我家后院,把我吓坏了,可它却只是嘶鸣着,像是在哭一样。我本以为它受了重伤,靠近之后才发现皮毛上的不是它的血。第二天我才听邻居说,是一只母怪物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被杀,它跑了出来。”

  兔子婆婆的语气很是低沉。

  “那时我好像明白了神明的意思——能将怪物养成神的信徒,才是对孕育出怪物的恕罪。”

  第一次,婆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转向了诺瓦利斯。

  她好像刚刚发现白骑士的存在,赤红的眼睛落在了诺瓦利斯的教会纹章,而非面庞之上。

  “我收养了它,随着它一天天长大,我担心藏不住它的时候,是神明的代言人收留了我。”兔子婆婆的语气发生变化,听起来分外幸福,“代言人原谅了我的罪过,说只要为神明做事,我就能获得救赎。”

  婆婆再次做出祈祷的姿势:“用怪物杀死怪物,是无罪的。”

  莉莉安:“……”

  这无疑于认下了她驯养热沃丹兽杀死新教徒的罪行。

  “你怎么驯养了热沃丹兽?”莉莉安困惑道,“它那么凶猛。”

  “和驯养一只狗没什么区别,”兔子婆婆笑着回答,“牧恩女士的饲料

  有魔力,即使不吃人,也能让它顺利长大。”

  等一下,牧恩女士?!

  怎么又是牧恩女士,不是之前绕了一大圈,发现牧恩女士只是埃里克神父的谣言吗。

  “牧恩女士?”诺瓦利斯敏锐抓住重点,他开口质问,“你从哪里拿到了饲料?谁给你的?”

  可是兔子婆婆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幸福当中,根本没有听诺瓦利斯说话。

  “我竟然在难过……是啊,死掉的也是怪物,我不该为它难过,它死了也是罪有应得,”说着,凯瑟琳婆婆转身看向莉莉安,“莉莉,我会得到神明宽恕的,是吗?”

  莉莉安说不出话。

  理智上敷衍梦境主人一句也没什么,可她实在是无法说出你无罪的话语来。

  杀人就是有罪,艾琳娜有罪、埃里克神父有罪,其实连维尔多夫人也难辞其咎。但这不是现代社会,中世纪的法律荒蛮又毫无人()权可言,法律条例由领主与教会分别把持,莉莉安也不知道该如何定夺。

  “神明的代言人”,和诺瓦利斯一样,凯瑟琳婆婆也被主教收留了吧。

  也许为主教杀人,确实可以免罪,但莉莉安无法迈过“她可以被宽恕”这道坎。

  但莉莉安的沉默,反倒是让兔子婆婆释怀。

  “是个好孩子,”婆婆赞许道,她也知道自己得不到一个想要的答案,“谢谢你陪伴我,莉莉,一个老人最想要的就是孩子的陪伴,你能满足我这个小小愿望,太好了……”

  话音落地,眼前的环境黯淡下去。

  兔子婆婆的夙愿被满足,梦境结束的如此之快,以至于莉莉安甚至没有和诺瓦利斯交谈的机会。

  她几乎是立刻醒了,上一秒还站在血泊当中,下一秒落入视线的就是家中的天花板。

  莉莉安当即下床,匆忙梳好头发之后出门,在府邸的门前看到了加特勒爵士。

  “爵士,”莉莉安赶忙问,“您是否找到了嫌疑人的线索?”

  “……是的,夫人。”

  加勒特爵士风尘仆仆进门,脚步猛然一停:“您怎么知道?”

  莉莉安抿紧嘴唇:“我要见见她。”

  梦里没问出来关于牧恩女士的线索,没关系,现实中还有机会。

  以及……

  她得想个借口,把主教在收留魔物的事情告诉阿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