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宁景需将三个话本接连讲完, 时间上可以说非常赶,他几乎没有休息时间。

  没有和众人废话,宁景直接开始说书, 依次从《封神榜》,《烽火戏诸侯》,讲到了《杨贵妃秘史》。

  台下的人听的津津有味,便是其他城市不怎么情愿来的官员也是收了漫不经心的态度,无心和同僚攀谈应酬了, 全神贯注的听着话本。

  他们早便听说玉周城有位了不得的景先生,来自神秘的华夏国度, 他的话本天马行空、精妙绝伦不说, 还十分发人深省,在玉周城饱受追捧。

  据说,只要听过他一次说书, 便是终生难忘, 只盼还能再次、次次去听,可惜, 这位的场次场场是一座难求。

  本来,众外城之人还以为那些话是夸大其词,现在只恨这位景先生不是自己城中之人, 不然就可以时常去听他说书了。

  不知不觉, 时间悄然而逝, 宁景也讲到了《杨贵妃秘史》。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绝期。”

  “啪。”

  宁景手中折扇一收, 那啪的一声才将众人从故事中惊醒, 回神到了现世之中。

  这会儿天色已经有些微微暗, 也不知是时间到了晚间,还是天中阴云已经把日头完全盖过,连光都无法透入,明亮这世间。

  “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也太凄美了,唉,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呵,什么凄美不凄美的,依在下看,此杨贵妃不过如妲己、褒姒之流,皆是祸国殃民的妖妃,若不是杨贵妃,唐明皇怎会落得个大权旁落,晚年凄凉的下场!”

  “是极,景先生将杨贵妃与其他二位放在一起说,应也是这个道理,不过一群妖妃罢了。”

  “唉,所以说,女子哥儿就是男子行大业路上的障碍,万不可让女子哥儿左右了朝纲,女子哥儿还是留在后院,当个猫儿狗儿饲弄着,闲暇时用来舒舒心便好。”

  “兄台所言极是。”

  ……

  站在前排临近那些官员的听客高谈阔论着,有些人还恨不得把自己的话高声喊出来,似乎在吸引谁人的注意,而听其等交谈,很显然这些人均是守旧派拥护者。

  他们也是颇有些心机,一看前方皆是南燕州领头官员,尤其是州守也在其中,而但凡是读书之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二派之争,也知这些官员大多是守旧派一方,如此做不过就是想以自己的言语引起这些大人们的青睐。

  一时之间,议论声高涨,此起彼伏,争相抒出胸臆,竭尽全力贬低女子哥儿,抬高守旧派。

  宁景的话本,只是他们借以表明自己立场的工具。

  陈州守等人自然也听得到后面那些话语,他们抚须而笑,颇有些受用。

  陈州守右座的是南燕七城之一的乐华城县令,其一直以陈州守马首是瞻,也是忠实的守旧派,探头向陈州守,卑谦的道:“大人,后方倒是有几个学子评说的不错,头头是道,有理有据,是可堪造就的。”

  另一官员闻言,笑道:“下官刚刚也留意到了,那几人身上服饰应是青山学院学子,不愧是我南燕州第一学府,学子果然是人中俊杰,正统之才。”

  陈州守听着这些话,呵呵一笑,抚须道:“满座喧哗无异声,可见我君德一派以深入人心,为正统之流。”

  他这话一出,旁边人纷纷附和称是。

  澹御坐的离他们有些远的地方,陪坐在彭漱玉旁边,二人对视一眼,澹御轻蔑一笑,彭漱玉则神色淡淡,这种言论她听过不知多少遍,更过分的比比皆是,因她本就生长在这种言论的包围圈里。

  不过,她比别人幸运,她的父亲从不轻视于她是女儿身,教她自尊自强,教育成人。

  这些话于她不过是清风拂山岗,不能动摇她心分毫。

  然而,她虽无所谓,但也绝不能任由这些言语肆无忌惮的发出,要知言语能改人心,那些本就对自己立场左右摇摆,不知是非对错的人听了这些话,人云亦云,便以为是对的,甚至奉为圭臬,从此一生被此言论奴役。

  她手指一动,刚想示意旁边安排之人反驳,却突然听得后方人群里有声音道:“诸位此言片面至极,不思己过,反而将一国覆灭之罪尽皆概括于一女子身上,实在是荒谬可笑!”

  “女子若有如此大的能耐,那她为何不能翻身为帝,既不是帝,为何还要将帝之过错压于她身上,一国覆灭到底是此女子之过,还是帝王之过!”

  场中一静,那些原本喧闹的声音如同被扼住咽喉的鸭子,一个个尽皆息了声。

  现场的人太多,后面的人群更是乌泱泱有数万之众,一回头只能看到各色的脑袋,根本不知道说话之人是谁。

  但是,那道声音清朗轻柔,却能让人认出,应是一位哥儿。

  “放肆!何人大声喧哗。”乐华县令率先起身,对后方大声斥责道。

  有官员出声,在场更是安静,那道不服之声也没有再出现,过了两息,有机灵之人连忙起声附和乐华县令,连连拍着马屁。

  乐华县令见此,自得一笑,刚想拂袖坐下,就听得一道声音自同行之座的另一边响起。

  “刚刚那些人聚众喧闹,犹如集市叫嚷,也不见齐大人呵斥,这一人之声齐大人却立时站起身责怪喧哗,何其可笑。”

  乐华县令一愣,往那道声音看去,正是澹御。

  澹御毫无顾忌的直白对视过去,眼中轻蔑讥讽之色越发浓郁。

  面对上澹御,乐华县令就没了话,对方虽然官职和他一样,但那位可还有一个镇国世子的身份,哪是他能得罪。

  他虽然是狗腿子,但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也就能欺负欺负底下百姓,至于澹御,当然要交给能匹配的人去应付。

  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陈州守。

  陈州守自然感觉到了乐华县令的眼神,他微微一笑,看向澹御,道:“澹大人此言差矣,众声虽喧大,但其意一同,所言也是正理,怎能说是喧闹,而那一人之声却如同一根横刺倏然插入,若要说刺耳,当属这一人之言,齐大人倒也没怪罪错。”

  澹御收回看向乐华县令的目光,老神在在抿了一口茶,道:“陈大人此言亦是差矣,议论议论,自然是有议有论,任何事情都应该让人有不同之见,而不是强硬刻意的斩去不同之声,将其变成一言之堂。”

  陈州守目光一闪,还要说什么,就听到彭漱玉道:“澹世子所言不错,陈州守何不听听百姓真正之心声呢。”

  这话,却是暗喻他不聆听民意,行一言堂之举。

  陈州守眼底寒芒一闪而过,忽而却是一笑,抬了抬下颌,道:“彭淑君所言极是,那便让我等听一听,还有何不同之言。”

  他倒要看看,有哪些人不知死活。

  他不认为那些人敢于人前直言那些反抗之话,在西岚城,这种声音早便消失了,虽然他知道也许于那些人心中他们在大声嘶喊,在暗处发泄,可是无所谓,他们永远不敢上的人前。

  就算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敢说么?

  场中本来因为前面官员谈话而寂静无声,便是咳嗽都要闷在嘴里,这一会儿倒是无人敢说话。

  陈州守旁边的官员向后面示意了一下,顿时就有人意会,咳了咳,率先高谈阔论起来,将刚刚贬低之言论一说再说。

  那些本来闷头的守旧派拥护者见有人起了头,也是一拥而上,附和起来,场面再度热闹起来。

  那些声音越演越烈,除此外无一他声,如果不出陈州守所料,便是给一个机会,那些心有不甘的人也不敢当众宣发出来。

  这让陈州守勾了勾嘴角。

  这就是大势。

  然而,不过两息,就有数道声音接连而起,那些声音柔美娇嫩,是那些官员于府上听惯了的黄鹂之音,平时都是婉转绕耳的,这一次却是语言犀利,字字句句戳他们心肺上。

  “商朝之亡,内忧外患,商纣王信任奸佞,苛政重刑,周武王勤政爱民,天意所归,覆灭本是顺应天理之事,便是要怪也应怪商纣王,妲己便是妖妃,也不应该把过错都怪罪到她身上!”

  “一国之帝王连担起一个亡国之罪名都不敢,如此没有担当,何谈配为一国之君!”

  “那烽火是褒姒想看的么?那贵妃之位是杨玉环所求的么?她本是寿王正妻,却被自己公公抢去为妾,居然还有人称颂,真真是恶心!”

  “对,你们高贵,把女子哥儿贬低到尘埃里,如同牲畜,关键时刻,还要拉了牲畜出来顶罪,好一个无辜,好一个英明!”

  那些话如同炮火连珠,从人们耳中直击心里。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纷纷反击回去,一来一往,现场吵的如同一锅粥,把单纯来听书的人给吓傻了。

  陈州守等人都是错愕,看着这一幕,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不明白,这些人怎么敢公然叫嚣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在他们治下之地从未有过这样的场景,若让陈州守回忆,上一次所见,还是逸帝初年。

  这些人,果然是被澹御等人教化坏了!

  “荒唐!”陈州守拍案而起,回身冷眸而视,道:“尽是离经叛道,倒施逆行之言,澹御,你治下之民便是如此没有教养之样吗?”

  澹御同样站起,长身而立,淡声道:“陈州守此言差矣,正是本官治理有方,百姓才敢抒发胸臆,若是严苛于民,才是满座如寒蝉,无人敢言真话。”

  他这一番话,如一记耳光打在其他官员脸上,平心而论如果今日这种事发生在他们城中,那定是一方碾压,另一方静悄悄,因为不安静的人,都被拉出去处死了。

  “说的好。”一道淡然的声音响起,却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溪水县令。

  陈州守脸色阴沉下来,他看了眼公孙世子,却见世子只低头品茗,那模样,摆明了他暂时不想掺和进来,或者说,公孙世子心里也别有想法?

  陈州守不得而知。

  眼见这样争辩下去,事情只会越搅越糊,本来陈州守打着的就是借话本调动起所有人的情绪,对革新派和婧院进行第一轮的言语打压,打击敌方士气。

  在他预想里,这一步应该是极好走的,经过这么些天宣扬,今日到场的人里他君德一党人数众多,不可能输的阵来。

  而且,这些话本从宁景这位曾经是他们精神支柱的先生口中说出,本身就是对他们的折磨和打击。

  这件事,本来应该极容易办成的。

  他唯独没有料到,玉周城的这些人敢反抗。

  那些声音,有女人,有哥儿,甚至还有男人,交杂在一起让陈州守感觉胸闷头胀,心底居然还有隐隐恐惧。

  这些人,就是澹御的“战果”。

  澹御管治玉周城后,将其他势力的爪牙一一拔除,外界已经对玉周城的了解没有多少,还停留在三年前。

  那些时候,明明玉周城和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可短短三年,他们却一变再变,直到如今,竟然敢公然和他们叫嚣。

  若是再让澹御执掌下去,这一城之人都是“祸害”!

  陈州守眉头一锁,他目光瞥到了台上一直一言不发的宁景,顿时成竹在胸,眉心一展,施施然一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对话本见解不同,才导致争论不休,依本官看,此处最能对这些话本解说之人,非景先生莫属,说来景先生即是青山学院客卿先生,又是婧院荣誉院长,相信他之言,无人会反驳吧。”

  澹御眼神一凝,似是被陈州守这话捏住,不再说话。

  而吵闹的场中也在官兵的镇压下很快平息下来,不然这吵出火来,动起手来也不一定。

  尤其是青山学院学子和婧院学子,吵着吵着都开始攻击对方学院了,这不动手都不行了。

  如今,一听陈州守之言论,青山学院学子顿时眼睛一亮,挑衅的看了婧院学子一眼,又有奚落之声响起,而婧院学子则是凝重了神色,悄悄捏紧了手指。

  他们也不知道,这次能否相信宁景。

  虽然宁景说了那些话本,被很多曾经奉他为神明的人攻击,但婧院很多学子在师长的教诲下,从没有诋毁过宁景,甚至还因去帮宁景说话而被有些人怒骂。

  在他们心底,其实还一直希冀着,宁景有朝一日能做回景先生,做回他们的荣誉院长。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都紧紧落于宁景身上,只等他开口,给这次的事情敲下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