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宁景被带走后, 第三日,就有消息自西岚城传来,澹御审案有方, 宁景无罪。

  这一个消息,让所有紧张等待的人哗然。

  当初动静弄的那般大,从宁景被强硬带走,各种说法都有,不明就里的人猜测里面定还有隐情, 看当日情形,景先生极可能是被胁迫的, 没见县令大人都说, 那些人要把景先生带走屈打成招么?

  也有人讥讽直言,定是宁景和县令勾连,杀人逃罪, 被州守大人慧眼识破, 要把宁景抓去重新审案,还人清白。

  而明白其中缘由的人却是一叹, 景先生这一去怕是极难全身而退,要么被论罪处死,要么……回来后, 不再是革新派的景先生了。

  所有关注着这件案子的人都翘首以待, 等一个结论, 甚至还有人不惜前去西岚城,想观看审案, 第一时间知道情况。

  结果, 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 连升堂都没有, 宁景就“沉冤得雪”,被无罪释放了。

  婧院,半山腰院落里。

  彭漱玉正与澹御相对而坐,连日来天空阴云密布,然而却不见半点雨水落下,那阴沉沉的云层越积越厚,压在头顶,几欲让人窒息。

  不过,这样的天气总比前些时日好,不再那般燥热逼人,甚至吹过的风都让人感到一丝微凉。

  山风吹拂起澹御的袍袖,耳边发丝飞扬,他目光远注山峦,良久回过神来,轻轻一笑,道:“想必彭院长亦知晓了景先生之事吧。”

  彭漱玉神色清淡,不悲不喜,只点点头,道:“景院长此举,明哲保身,合情合理。”

  他们都知道,宁景无罪意味着什么,从此以后,宁景就与他们不在同一阵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澹御一笑,道:“景先生离去之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们抓我,所求为何’。”

  他说罢,目光注视着彭漱玉,虽未言尽,然话中之意两人都已心领神会。

  彭漱玉一叹,眉宇间如秋水般的愁色浮现,却又隐含冷意决绝,她道:“想来,活字印刷术也当已落入那些人手中,不过,我等也算占尽先机,如今虽也仓促,但研制坊制作的初版凹印机与铸字,已可投入使用,我等当继续把持着先机,抢先去占下局面,届时就算守旧派那些人同样拿出此奇术,我等也不至于全攻溃败,至少也能维持平衡之局。”

  澹御颔首,他目光悠远,闪烁了一下,道:“若是景先生交给他们的文书里下了一点手脚,许能阻拦那些人更久。”

  彭漱玉却摇摇头,道:“我却希望景院长能如实给他们,谁也不知他们安插在我方之人是否能把原版技术原封不动盗去,若是真个盗去了,被他们知道两者有差,景院长暗中不轨,那便处境堪忧,为今之计,只往景院长能保得己身安危,其他的,不重要。”

  澹御闻言,长叹一声,道:“是我等对不住景先生,没能护住他,便是他果真投靠了那帮人,保全自己,也是应当,我等不能怨怪他,只是这件事日后要是传出,怕是底下那些人会对景先生颇多诋毁憎怨,彭院长,我等可要去左右一二?”

  彭漱玉静默不语,似在沉思,山风将她的白发撩拨在空中,万千思绪在飘扬。

  许久,闻见她道:“于公,婧院荣誉院长之名不可污,于私,景院长之举迫不得已,他也不该担上骂名,就算他做出有损婧院之事,也是有其苦衷,我婧院庇护他不得,最少也不应该让人诋毁于他。”

  “罢,既然陈世宗敢公然夺人,那我等也不用替他掩着这层遮羞布,就把一切事情摆在明面上,看是我等被人讥嘲,还是他被千夫所指,见不得人!”

  澹御朗声一笑,抚掌道::“御明白如何去做了。”

  “只是还有一事,景先生夫郎如今还被人挟持,景先生就如被扼住七寸,事事不由己,为今之计,当先将其夫郎营救出来,其他才能计议。”

  彭漱玉点点头,叹道:“景院长一家遭此无妄之灾,是我辈过失,当尽快去弥补。”

  “幸得柳静秋以身犯险,换得景院长母亲还有侍从回来,现在只需要营救他一人,麻烦小了许多。”

  澹御微不可察叹息一声,道:“但愿一切顺利。”

  州守府中,宁景将整理出来的话本交于陈州守后,便静默的立于一旁,等待陈州守定论。

  应陈州守之要求,他这些天整理出来这一侧话本,故事分别是《苏妲己传》,《烽火戏诸侯》,《杨贵妃秘史》,这三个故事无一例外,皆有一个共同点,妲己闹商,褒姒毁周,贵妃乱唐,家国皆因女人而亡。

  陈州守将三个话本看完后,哈哈大笑,连连抚掌,道:“此话本才应该是该讲之话本,好,好,好!”

  他回首看向宁景,含笑道:“景先生,这些话本可也是出自华夏?”

  宁景一拱手,道:“回大人,是的。”

  陈州守嘴角一勾,眼眸中轻嘲之色一闪而过,嗤笑道:“原来华夏,也不过如此,还不是如我姜朝这般,拿女人顶罪。”

  “本官当真以为,世上还真有那等开明之地。”

  宁景眼帘低垂,暗沉的眸底是一抹深深晦暗之色。

  陈州守恍若未觉,将话本还与宁景,舒畅一笑,道:“就讲这些话本吧,景先生且好好去准备准备,明日便就回返玉周城,你想于望春楼说书也好,踏雪楼也行,都随你,只要你说了第一个话本,本官就允你与令夫郎一见,往景先生不要让本官失望。”

  宁景一礼,道:“在下省的。”

  旁边齐永元眼珠一转,走上前两步,装模作样的道:“景先生,不知话本可否让某拜读一二?说不定,某还能帮你参谋参谋。”

  宁景瞥他一眼,忽而轻蔑一笑,道:“是帮我参谋呢,还是来借鉴啊?”

  齐永元一窒,小心思被戳破,说不出话来,下意识看向陈州守,后者却是抚须淡笑,不以为意。

  这让齐永元脸色涨红,闷闷退下。

  宁景哂笑一下,向陈州守一礼,便袍袖一摆,飘然而去。

  齐永元看着这人背影,实在是一口气堵在心中,不上不下,憋的难受,但是他暂时又不敢发出,宁景现在得州守看重,又不需要依仗他提供话本,自然不会要给他好脸色。

  而且,因是他绑走了柳静秋才让宁景落得如此地步,这些时日宁景每每看到他,都是唇舌相讥,丝毫一点脸面也不给他,当着州守的面都是如此,更遑论私底下,就差指着他鼻子辱骂。

  该死的宁景,别有一日落到我手中,不然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宁动身回返玉周城之时,玉周城中已经有消息,景先生将回来继续说书,一时之间,那些支持宁景的人喜极而泣,奔走相告,呼朋唤友,还有人决定带着一家子人一起去捧场,庆祝景先生安然归来。

  望春楼的位置供不应求,一座千金。

  可是,同一时间,又有另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在玉周城中炸开。

  景先生,被胁迫了!

  消息最先出现在婧院,院中夫子公然向学子分析了宁景这次案件背后的纷争,直接将二派之斗剖析的明明白白,分析了宁景于此事之中的立场和处境,以及案子宣判代表了什么。

  许多不明所以的学子听后,如醍醐灌顶,大呼事情不妙。

  由此,这些学子争相转告,没多久,就流传的全城皆知——

  景先生被胁迫了,无罪等于倒戈向了守旧派。

  回来的景先生,不是他们的,景先生了。

  一时之间,不知多少人心碎绝望,还有许多人退去望春楼订下的座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若景先生不是革新派的景先生,他会讲什么话本?

  莫不是要踩在他们脊骨上,碾碎他们的尊严和希望,毁去曾经他给他们塑造的一片心灵净土。

  然而,这些被退去的位置很快又被其他人抢下,那些以往不待见宁景的守旧派支持者纷纷浮出水面,抢下了位置,笑言要去见一见这位往日吹嘘女子哥儿最厉害的景先生会讲什么话本,如此戏剧性的事情,可遇不可求啊。

  而也有心系宁景的人默默占下位置,虽然知道这次的话本极可能会刺痛他们,但是他们更不希望当宁景站在台上时,底下无一熟悉面孔,举目无亲近之人,孑然而立,被人奚落,还要讲着心不由己的话本,背负沉重骂名。

  他们,舍不得。

  玉周城就如一池逐渐沸腾的热油,只待落下一滴冷水,就足够滚烫四溅,惊天动地。

  在这样的压抑又燥腾的氛围里,宁景回了玉周城,回到了望春楼中。

  起于望春楼,落也于望春楼,望春,望春,可能真的望到春日?

  望春楼主对于宁景回来,没有多说什么,其他人也是一切如常,仿佛宁景只是如往前一样,回家了一趟再次回来。

  吴先生往日滴酒不沾,却难得摆了一桌酒宴宴请宁景,一起的还有江、白二位先生,他们不聊时事只说风月,一个个喝的酩酊大醉。

  江先生更是失了仪态,满脸醉红,拉着宁景不停喊,兄弟,兄弟,虽然咱们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老江真心佩服你,不论以后如何,我都记得睿明九年的景先生,何等的光风霁月,渊清玉絜,敢为人先。

  宁景双眼似醉未醉,耀如明星,他含笑将醉的不省人事的江先生交到白先生手中,目送二者离去。

  最后,宁景看着沉默饮酒的吴先生,他上前两步,撩起衣摆,跪于其身前。

  “师父。”

  ……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这个章节名以前用过……算了,再用一遍(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