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换完衣服出去，段小函妈已经在厨房忙活开了。火开着，锅烧着，水龙头哗哗往盆里流水，老太太正摁着一截青菜在案板上剁。
宋庭本身这趟就来得心虚，哪好意思让人家妈给自己做饭，赶忙拉着段小函过去干活。站在锅前边儿跟段小函妈你来我往互相谦让了半天，最后终于把做饭的活计揽到了自己手里。
这位母亲开始明显不相信宋庭这么个年轻小伙子会做菜，非要站在旁边帮忙，好在他家厨房够大，仨人排排站还能有转身的余地。不过这样一对比，就显得段小函很多余，其实这个人也会做饭，毕竟自己生活了好几年，就是做什么都不好吃，没滋没味儿的。
旁边俩人都知道他这点，也不乐意他在厨房碍事，在这人添了几回乱之后，到底是把他赶到了客厅。
回过神，厨房里就剩下宋庭和段小函妈俩人，宋庭攥了把手指，又看锅又收拾灶台的，假装自己忙得抽不出身，愣是给他家厨房擦了个溜光锃亮。就这样，段小函妈还是溜溜达达到了他旁边，拉着他开始说话。
好在这老太太也不为难人，说了几句话，都没提到段小函，后来看宋庭实在不自在，也就出去了。
刚走，客厅就响起了说话声，宋庭直觉这娘俩在说他跟段小函的事情，但厨房的油烟机轰隆隆，他听不清。可是又好奇，便走到门边儿，悄悄推开条门缝。
“小函……真看不出你喜欢他哪儿了，一丁点儿不像个女孩子……”
“我也没说过他像女孩儿啊……”
“那你以前谈的对象都是小姑娘，这怎么突然就喜欢上男的了？……妈真是想不通，你小时候天天往家招一群小男孩也没见你喜欢上谁啊，这个小孩儿到底有什么特殊的？”
段小函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他人好。”
“哦……那是不错，人也利索，他边做饭边收拾呢，跟他一块儿也能改改你那个拖拉的毛病……就是这大小伙子怎么脸皮有点儿薄呢，这样式儿的不得挨你欺负啊？”
宋庭倚着厨房墙壁的瓷砖，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别人说自己脸皮薄，真是说不清是个什么心情。
“妈，我能欺负他啊？我对他好还来不及……”
“……对他好，对他好能跟他结婚吗？！”
“……”
段小函妈看他也不乐意说这个，不抱希望地问了句：“……你这喜欢上男的，是不是以后没法再喜欢女的了？”
那边顿了顿：“……是啊……”
老太太许久没说话，再开口，像是抹过一回眼泪。
“那这个小孩儿也不错，看着挺实诚的，你俩一起也省得你天天点那个外卖……”
“是啊，感觉好像已经非他不可了呢。”
“你最好是，别成天找这个找那个的，赶紧有个伴儿安定下来，等以后我没了，你也好有个家！”老太太又开始挠头，“就是这你俩结不了婚，以后也没个保障，万一他不要你了你可咋整啊……”
“妈，看你说的，我什么时候找这个找那个了……再说结婚有什么用啊，你跟我爸不也离了么……”
“提那个老畜生干什么？那能一样吗，好歹我生了你们几个……这男的真是不老实，也不知道他找的那个有什么好的！一大把年纪了还出去沾花惹草！”
段小函妈提起这个就来气，忍不住骂了两句，说到这，停顿一下，突然压低了声音。
“你们男的在一块儿没法干那个，能受得了么？……你爸当时真是，瞒着我不知道找了多少人，到时候你那个男的也憋不住了去找女的怎么办？”
“……”
“……妈，你至于连这个心都操么。”
段小函顺着他妈说了半句，反应过来了，话题一拐就开始装傻。
“你要真不放心的话，以后买房子就写我俩名，我俩绑一块，你总该放心了吧。”
“哦，说的也是……小函，你这几年存多少钱了？……”
“……”
看得出来，段小函妈真是打心眼里不愿意自己儿子找个男的，不过段小函这副干说就是不着急的架势也是够无赖，给老太太整得没招没招的，到最后也只能说让他俩好好过。
其实这趟比宋庭想象的要顺利多了。后面吃饭什么的，段小函妈也没再提一句，甚至嘘寒问暖地还很热情。一顿饭吃得宋庭险些热泪盈眶，真有种认了个妈的感觉。
因为段小函统共没有几天假，两人又打算趁都有空出去玩玩儿，便没在段小函妈这过夜。送两人出门的时候，这老太太脸拉得老长，倒是没说别的，就让段小函下次回来多待几天。
已经是傍晚，落太阳后，小风凉丝丝的，吹得人心情一阵愉悦。
两人走出小区，宋庭扭头回看一眼，一进小区就是池弯弯绕绕的喷泉，池子周围镶了圈红绿蓝的小灯。这喷泉估计是定点开放，迈出小区的瞬间，背后响起了乒乓的音乐声。
“……你妈是不是不太高兴？”宋庭问。
“没有，她可喜欢你了，”段小函偏头看宋庭一眼，眼睛弯弯，顺道抬手抹一把他脖子，“说你来见她还抹粉，够上心的。”
宋庭反手握住这人的手，微微一笑。
“是得上心，毕竟以后也是我半个妈了……”
刚进六月，大晚上外面就雷雨交加的，这雨直下到早上，连着外面天气也凉快起来。
因为之前跟关宁约好，等段小函有空就一起去找他。昨晚上打电话过去，这哥们儿已经到了西北，背后漆黑一片，他举着手机，非要给宋庭看天空，说这边星星大得吓人。结果刚把手机举起来，那边就开始刮风，宋庭还没来得及说句话，视频就断了。后来关宁发消息过来，说当时自己手机吹地上关机了，还说这边风大天冷，提醒宋庭带几件厚衣服。
这会儿关宁住在西北一处沙漠景区的酒店。两人到那里时，正是下午两三点钟，租车在高速上开了一个多点儿，下了车，立马就被脚底下的沙子兜头吹了一脸，漫天的阳光射在黄沙上，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两人在停车场旁边的前台办理了入住。这边风确实不小，不过压根跟“冷”沾不上边。满目都是黄沙，没有一点儿阴凉地，趟过沙路走到酒店，人都晒蔫巴了。宋庭进屋先喝了口水，坐下去就开始倒灌进鞋里的沙子。
因为酒店就在景区里，价格贵，服务也全，订酒店就顶算买了套票，各种项目基本都能玩儿。来之前查过攻略，都说这阵子是这地方的旅游淡季，可下午排队玩儿项目的时候，光是顶着个大太阳，却死活排不到自己。正感觉万念俱灰，关宁过来了，这孙子脸上架副墨镜，黑社会老大一样，指着没什么精神的宋庭先笑了一通，笑完，自己也觉得奇怪，说昨天人少又凉快，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忽然变得这么热。
宋庭站在凉棚底下，手遮住眼睛去看关宁。
“……这天穿背心儿都够了，我还带了夹棉的衣服……”
“穿得上，晚上要降温的……”关宁上下扫视宋庭一圈，又幸灾乐祸地笑，“沙子灌一脚吧，这儿沙子细，没人告诉你要租双沙袜么……”
“快晒吐了……妈的，谁还管的上沙子？……”
关宁凑近了看一会儿宋庭。
“我靠，你别是中暑了，我怎么看你小脸儿煞白呢？”
后又四处瞅瞅，压低了声音：“你那个男朋友呢，抛下你自个儿去哪儿玩了？”
宋庭有气无力地笑：“滚蛋……他去买水了。”
关宁点头，并不在意，接着转身朝后指一下，背后一条彩虹大滑梯似的设施。
“……看到那个举小旗的没有，我刚认识的导游姐姐，她告诉我来这边玩儿最好出去找个农家乐，再租辆越野车，管够……我们打算明天就去找，你俩一起么？”
宋庭摆手点头，答应之后，这小子也不知道有什么事儿，着急忙慌就走了。宋庭站在原地等到段小函回来，喝了半瓶被晒热的水，非但没好受，反而头愈发地昏沉。捂着胃酝酿了一会儿，宋庭决定还是回酒店吹空调，这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实在提不起兴致，自己蔫成这样，玩不好不说，同行的也扫兴。
他掏出手机给段小函指了条明路。
“……给关宁打电话，你过去找他吧，这小子会玩儿得很，还认识了什么什么导游……”
段小函遥望一眼没有云彩的天空。
“那你呢？”
“感觉我得回去吐一趟……”
当然段小函最后没去找关宁，而是跟宋庭一起回了酒店。不过宋庭觉得不至于，自己没到需要人陪的程度，再说这是不是中暑都不一定呢，他这个人别说中暑，平常都很难感冒一次。
而且也不是真的要吐，宋庭回去就往床上一躺，话都懒得说一句。段小函忙忙活活开了空调，看宋庭一动不动躺在那皱眉，又把被子扯过来卷他身上，然后伸手过来探他的额头。
天热，空调凉，谁也试不出来是个什么温度。宋庭正感觉这手从自己脑门儿上拿开，后背就让人捞了一把，被迫半坐起来。
“……干什么？我没发烧啊。”
段小函弯腰贴了贴他的脸。
“不一定，早上不是淋雨了么，你这多病多灾的……”
“我？”宋庭想笑，可是难受，又没力气，便没反驳，还是顺着段小函说，“好像是挺遭罪的……能把空调温度调低点儿么，这被子太厚了。”
段小函没说话，空调就响了一声，不过没明显感觉到温度下降，刚要问这人是不是糊弄自己，就听见了开门出去的声音。
再回来的时候，这人不知道从哪整来了温度计和退烧药，宋庭被人翻来覆去地摆弄，一会儿塞个温度计，一会儿又拿出去，却没感觉难受。不知道是不是现在没那么热的原因。
“还真没发烧，行了，你躺着吧。”
段小函把温度计和药搁到床头柜，自己挨着柜子盘腿坐到地毯上，靠着床身打游戏。
因为起得早，宋庭没躺一会儿就迷糊了，然而没睡着，中间还睁了好几次眼。每次睁眼都能看到段小函坐在离他很近的床下，露出个肩膀和脑袋。宋庭听到他手机里传出些微游戏的打杀声。
中间宋庭感觉自己歇够了，头不晕，胃也不翻腾了，可困意胶水似的，粘稠地把他糊在原地，他费了大劲儿也没起来，只好伸手去拍段小函肩膀，寻思示意这人拽自己一把。
可手刚搁在人肩膀上，还没来得及做抬起落下的动作，便被面前的人攥过去握在手里。
宋庭侧身去看，段小函依然背对着他，目光往远去，面前正对着一大扇落地窗，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蓝，满地的黄沙漫无边际。
宋庭没抽手，也没出声，重新闭上了眼，只是这一闭就真的睡了过去。再睁眼，天都黑了，门外有人猫一样地敲门，段小函正往过走，估计是要开门。
开门之后，段小函似乎是跟外面敲门那人说了会儿话。宋庭这时候已经睡蔫了、睡得不分昼夜不知地点了，看见段小函站在那，下意识就下床过去找他。走路的声音惊动了说话的两人，段小函扭头看过来，脸上笑眯眯的。
“醒啦？”
宋庭恢复神智，低头看一眼手表。
“操……九点了，居然睡了一下午。”
“……宋庭，你没事了吗？”
门外传来道不算熟悉的女声，随即一截胳膊举到自己跟前，手上拿着一盒藿香正气水。
“那边导游给我的，说是中暑也没事儿，找个阴凉地坐会儿，喝瓶这个就好了。”
小姑娘抬眼看着屋里两人，因为不怎么熟，不好意思再往里一步。看宋庭眼神困惑，她连忙解释。
“……啊，我哥他们说你下午就来，我说怎么没看着你，刚问了一声才知道你是中暑了。”
这女孩就是之前一起吃过饭的平头小哥的倒霉妹妹，宋庭才想起几个人决定出来玩，拉群聊的时候确实听说过她也要来。
这人应该是跟平头小哥熟，再不济也是跟关宁熟，没关没系的，居然还能记着特意问自己一嘴，宋庭简直是受宠若惊。
“谢了，其实我没事儿，就是睡多了，不过听说这边晚上剧场有表演，错过了怪可惜的。”
杨卓希听了，愣一下，很快说道：“也没错过太多……现在外面还有篝火晚会，我哥他们都在，你们要去吗？”
睡好了，神清气爽，这完全没有不去的道理。两人随便收拾一下，翻件外套穿上，杨卓希人还真不错，特意等在外面，要带他们过去。
夜晚的沙漠与白天截然不同，白天太阳晒得人发懵，晚上居然还有点儿冷。身后的酒店灯火通明，各种游玩设施上全挂了小彩灯，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跟白天的冷漠荒凉比，晚上简直称得上是十分喜庆。
走了几分钟，远远便看到人群围成个大圈，铁丝围栏中间火焰直冲天，仿佛是平地起烟花，往近走几步，躁动的鼓点混着857的声音直往外冲。
宋庭跟段小函对视一眼，心想这篝火晚会怎么有这动静。
段小函弯弯嘴角笑一下，说：“梁晓肯定喜欢这儿。”
杨卓希看到了，在旁边给两人解释。
“只是热场，待会儿打完铁花会有人来唱歌。”
三个人又走了百十来米，才发现，原来刚才离远了看到一层小楼高的焰火不单纯是火，而就是杨卓希口中的铁花。这玩意儿近看比烟花还要壮观，铁水被师傅往起一抛，在空中用力击碎，火花四溅，仿佛银河被击落，坠落的流星洒了满地。
“我操……”
宋庭看直了眼，目瞪口呆愣在原地。
他侧头去看段小函，这人脸上被晃得亮堂堂一片，眼中映得流光溢彩。
他忽然起了去拉这人手的心思。这个时候有个认识人在旁边就比较烦人了，可杨卓希自己一个小女孩儿，也不放心甩开她自己去偷情，宋庭只好过去碰碰段小函肩膀，夸句：“还挺好看的。”
段小函抬了下眉，转过来看他。宋庭眼见着这人眼中呈的华彩多了个自己的影子，顿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人在某些难得一见的场面下很容易生出那么点儿称为仪式感的东西。这一千多度的铁水好像突然迸进了宋庭身体，他感觉自己胸口燃起了同样的热度，可众目睽睽之下，不能把这热度同样溅给别人，只好忍回去。
宋庭咬牙看着段小函，恨恨地想：
——操，这么他妈的浪漫，能在这种时候亲一口段小函简直是死而无憾了。
他内心经常生出些疯狂的念头，明知道实现不了，所以更加遗憾。紧盯着这个人的脸，宋庭感觉自己被他眼中的铁花晃得眩晕，汹涌的情感止不住在胸口翻滚，呲花一般地想往外冲。
“段小函，我……”
话没说完，身后音乐骤然变换，没听清主持人说了什么，人群中猛得爆发出几声欢呼，旁边的杨卓希也一反常态，突然拉起他的手。
宋庭吓了一跳，很快又明白过来。这篝火晚会就是有这么个环节，不光是他俩，这一圈人在主持人的示意下，在音乐的鼓动下，都纷纷拉起了旁边人的手，意思即将要围着篝火转圈。
这是谁想的好环节？宋庭简直是欣喜若狂，他压抑着没往旁边看，神态自若地在一众人中递出自己的手。
紧接着，那手便从旁边伸过来，很自然地握住他的。
两只手扣在了一起。
宋庭能感觉到，这是只骨骼感明显、扣过手指能隐隐摸到青筋的、男人的手。
是此前无论如何也意料不到的、爱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