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亦道:“不过桥,不投胎,便是为了寻你的小羊,对不对?”
羁束颔首,拍拍孤鬼的肩,奈何忘了他是鬼,并无斤两,一下子拍了个空:“兄弟你早说,我们仨今儿啥都不干,就帮你寻小羊。”
不知为何,闻言,孤鬼心口有委屈和酸涩暗自汹涌而来。不是为此时此刻的自己委屈,是为从前的自己委屈。可它已成鬼魂,不能流泪。
甚至有种前所未有的被尊重的感觉。终于有人感觉到,它的小羊,对它有多么重要。
羁束微微一笑,唤鬼吏捧出《阴阳簿》。启开烧云纹玳瑁宝匣,竟是一卷雪白的书册。他轻拂玄袖,用术法把雪卷请到桌案上,登时书页如风起溯雪一般纷纷扬扬展开。
羁束青丝潇洒地翻飞在空中,他毫不在意,朗声问道:“阁下名讳?”
“姓毕,名唤庭舟。”
“生卒年,可还记得?”
“生年为仙南国惑锦十三年,卒年二十五岁。”
纵横与夜明珠对视一眼,皆暗暗叹息,毕庭舟二十五殁,竟这样年轻。也是知情知性的年纪了,最为牵肠挂肚的,不是父母高堂,不是故交知己,不是至情爱人,竟然连人也不是。
而是一只小羊。
纵横低眉,觉得怪异。
夜明珠暗笑:“冥府《阴阳簿》百尺,卷帙浩瀚,里头什么故事没有?无妨,你我且听下去罢。”
羁束思忖片刻,唤道:“寻到了。你且来瞧瞧,看是不是这个元儿。”
得冥王相助,找到日思夜想的小羊。毕庭舟并未显示出多大的感激来。他颔首,挪步过去。声音里喑哑透着疲倦,倒格外让人善悯:“正是。多谢冥王殿下。”
“不客气,不客气。”羁束眸间含笑,遂令鬼吏赴元儿魂魄所在的方向寻去。不过两个时辰,便有鬼吏禀报,寻得毕公子的小羊。
佳音在前,毕庭舟的反应却先是后退一步,随后才踉跄着去看元儿。
三人对着《阴阳簿》,你看着我,我看着他,彼此都不言语,气氛倒很温暖。羁束用挂着蝠翼阴纹黧铜护甲的手抚摸卷身,也不令鬼吏收起,就这么摆着。《阴阳簿》多年不见光,乍一“出世”,便发出些许红光,犹如打量人间。
纵横一向对旁人不吝赞赏,她说:“今夜,你做了对的事情。”
羁束挑眉:“怎么了?”
“你为老毕寻元儿,不惜请出《阴阳簿》,虽然他只是普普通通一缕孤鬼。你做得对,唯有解开他的心结,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投胎,怪道前任冥王选你作继承人。”
夜明珠抿一口象牙描金错雕茶盏里的琼浆,颔首:“阿酒,前任冥王是被九重天贬官削爵,后九重天方定下羁束公子继任。”
“啊,原来如此。”
羁束道:“他被罢免的缘故,便是强迫孤鬼们投胎,直接令鬼吏扔下奈何桥。这样的简单粗暴,其实又有什么意义?我觉得,用权力呼风唤雨,使一只鬼屈服,远不如用一日的时辰,走入它的内心,知道它想要什么、渴盼什么、厌恶什么,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拒绝转世,一点一点填平它的伤口。这样更有意思。”
纵横端起杯盏,展颜:“我敬你。”
三人用罢清茶,也不带着鬼吏,漫不经心走向毕庭舟和元儿的方向。正预备看一看,这二十五岁殁去的年轻人,和他的小羊,究竟有怎样一段故事。
奈何桥畔。
一只绵羊轮廓的鬼影,流连在此。它小小的,还未长成,想来拜别阳世时,还是一只小羊羔。它耳朵和羊角轮廓分明,弧线柔和,更显出几分可爱来。
鬼影都是暗的。谁也看不出,它的前世,是一只黑羊还会白羊,还是……黄羊花羊。
小羊也不曾投胎。倒与毕庭舟不谋而合。
毕庭舟慢慢蹲下身子,又自持又动容的模样。他蹲下来,显得整个人很小很小,又失去了人类本来的模样。他尝试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抚摸小羊的角,奈何鬼府不同阳世,人也好,羊也罢,都是不在一个世界的。他可以看见小羊,却触碰不到它,小羊亦是。
“对不起。”
轻轻的一句。
再也没有下一句。
原来他寻了三年,只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
到底羁束并非孤鬼,是可以接触毕庭舟的同时接触元儿的。他忍不住上前,只给白酒二人留下抹玄色的颀长挺拔背影。他摸摸小羊的身体,说:“对不起。不是我,不是我说对不起。是老毕……不,是毕庭舟,对你说对不起。”
纵横忍不住笑出声。三人背后称毕庭舟为老毕,怎料明面上被羁束带出来了。
小羊不能理解这一切,恍若未闻,如常般在原地踱步。四只羊蹄你追我赶,仿佛在躲避什么。
毕庭舟直起身子,道:“多谢。”
纵横道:“都谢了多少遭了?助鬼为乐,助鬼为乐。”
奈何桥上,曼珠沙华的红须随风摇曳。
毕庭舟道:“遗愿已了,庭舟再无执念。”
羁束蹙起的眉舒展开来方寸:“终于愿意投胎了?”
毕庭舟摇摇头。
羁束的眉又蹙起,表情显然是无比怀疑人生。
“老毕!老毕你干什么?”
“你要魂飞魄散吗?!”
“勿冲动!快停下!快!”
显然,毕庭舟的反应超出三人的预测范围。他……他竟然自毁,意图魂飞魄散!
遗愿已了,再无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