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道:“来来来,喝酒。咱们今日便走,等豆腐婆婆醒了,好好儿道个别。”

  夜明珠微微凝神,道:“桂子镇。缘何唤作桂子?”

  纵横道:“兴许是,不是有这么一阕词?重湖叠山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夜明珠弯眸,宠溺地弹指赏了纵横一个榧子:“好你个登徒子,今儿倒风雅起来。”

  豆腐婆婆至前庭,颔首道:“二位姑娘。”

  夜明珠起身道:“老人家,在下与内子叨扰数日,劳烦照拂,多有不安。今日来向您辞行。”

  纵横手里折了两只春杏,欢欢喜喜扑过去,递给老妪:“婆婆,送给你的!喜欢吗?”

  婆婆笑得温柔:“多谢了,多谢。闺女们路上慢些。”

  这次唤的是闺女。不是姑娘。

  纵横笑道:“后会有期!有缘再来喝婆婆的酒。至于那青鲤鱼,莫太挂心,指不定哪一日,他便一步一步走回来了呢。”

  三个时辰后,夜明珠和纵横顺着曲折磐山路,一壁走着,一壁分糖葫芦吃。

  “你尝尝这个。酸甜酸甜的。“

  “啊呜。“

  “纵横,甜吗?“

  ”甜。相当甜。“

  “甘草杏脯呢?你落在路上了?“

  “没有鸭。全被我吃光了。”

  夜明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姑娘她实在不可理喻。

  纵横笑从双靥生,反手在运息幻化万宝囊取出杏脯:“还差几块儿。给你留的。”

  夜明珠却吻住了她的唇。

  “唔……”

  “你比杏脯,甜得多。”

  桂子镇。

  四十余年前白老九支设鱼摊的集市上,几个卖豆腐的老叟在闲闲议论。

  “哎,听说了不曾?杜家小郎君,五六十年被伤天害理的叛军掳去的那个小郎君,忽然回来了!回来找他老娘来了。”

  “你听谁说的?敢是胡诌乱聊呢。四五十年不见人影儿,怎能说回来便回来!”

  “小晋,你可别不信。当真是杜家小郎君!哎,只可惜,杜媪等了他一辈子,如今临了,他才回来。多少年岁虚度了啊。”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咱们还是同窗来着!你买了冬瓜糖,说是等他回来要分给他,他如今可回来了。你那糖呢?”

  “呸!有客,还不分豆腐!”

  杜家小郎君立在小酒寮前,正想唤娘亲,却怎么也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豆腐婆婆像顽童一样坐在地上,张着苍老的口哭嚎,仿佛在忍受凌迟酷刑。

  此时此刻,他像个神情又宽容的母亲,她像个放纵又脆弱的稚子。

  “娘,是我!我是守儿啊。”

  “娘,您不记得儿了?”

  “您听我说,真的,不是儿狠心不回来……这么多年,实在是寻不得母亲,兵荒马乱的……娘,您别哭!别哭!”

  豆腐婆婆哭嚎着抱住杜家小郎君,喉咙仿佛被撕裂一般哀号。杜家小郎君把下巴磕在她瘦削的肩上。

  杜家小郎君今岁年满六十,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腼腆孤僻,会悄悄偷腊肉的小郎君了。

  “娘,以后儿永远不走了!不走了。儿给您养老送终啊。”

  她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老去的儿的面容,尘满面,鬓如霜,依稀还可看出昔年少年的轮廓。便是阔别半生,她还是记得清楚,自己的儿眼角的弧度,眉梢的形状,一分不差。原来,当年那个少年老去,是这一番模样。

  待老妪平静了几分,她问道:“守儿,可有妻室?子嗣如何?”

  杜家小郎君看着那黧黑水缸,满满一缸,皆是鲤鱼泪,滴滴生莲。他微微一怔,随即晦涩道:“说来惭愧,儿对不住娘,更对不住祖宗。这乱慥慥的世道,能孑然一身活着已是不易,哪里还有闲钱娶妻生子!”

  老妪拼命地摇头,仿佛要摆脱鬼魅:“不说这个,守儿,咱们不说这个!回来就好!只要能见着你,娘便是千刀万剐,也心甘情愿啊。”

  “儿不孝。儿陪着娘,永远陪着娘。”露出孩童痴态的白头翁叟抱住老妪。豆腐婆婆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有些鳞腥。

  三日后。桂子镇小酒寮的豆腐婆婆寿殁。她死得很安静,仿佛这一世结束地正是时候,本该在杏花吐苞时归去。享年八十有二岁,亦是寿终正寝。

  而蓦然归来的杜家小郎君,蓦然无踪无迹,他回来的这些时日,犹如一场大梦。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彼时,纵横和夜明珠,这才知晓温暖的谜底。夜明珠道,世事,当真是千回百转,甚是有趣。

  清澈的溪涧中,游曳着一尾青如玉的鲤鱼。它已是人间水中俗物,再非灵兽。

  纵横尚未来得及反应,只笑道:“哟!小鲤鱼,谁都寻不到你,没想到你在这里。”

  鲤鱼置若罔闻,摇尾离去。

  夜明珠叹道:“百年之妖,不可幻化音容笑貌。若逆天幻化,必是要修为湮灭,从头来过。槐序如今只是一尾无知无识的青鲤鱼,他心甘情愿舍弃了百年道行。也罢,只要他觉得值得,那便值得。”

  纵横道:“原来如此。你我助他知晓杜家小郎君五十年前便逝世,故永远不会回来。他为了让豆腐婆婆死前见一见小郎君,便逆天幻化成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