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蹲在白玉衡身旁的明逍听见来人的声音, 先是浑身僵硬,而后满是不可置信地缓慢转头。

  视线最先落向的,是地面上那双洁白如雪的绣金白靴。

  向上,是洁白如雪的绣金白袍的下摆。两条蔽膝的底部, 是记忆中模糊又鲜明的八卦图样。

  再向上, 是乍看素雅、细看绣工繁琐的云纹腰带, 而后是裹在绣金白袍中的挺括胸膛。

  明逍的视线停在这里稍顿。

  他需要再做一次心理建设, 方才有气力去迎接接下来即将映入眼帘的景象。

  春雪般莹白剔透的肌肤,潭水般清澈的玉色眼眸, 清秀俊雅的年轻面容, 最是那眉心一点的明艳红。

  他站在自己面前, 浑身上下, 都散着能涤荡世间一切的圣光。

  一切,都恍若十四年前, 废墟上的初见。

  彼时,是一个濒死的孩童瘫靠井边的仰望。

  而今, 是一个拔群的青年半跪在地的仰望。

  穿越十四年的光阴, 彼时的孩童和而今的青年目光完全重叠,眼中盛着的,是别无二致的倾慕、眷恋。

  唇瓣翕动, 半晌, 发出一点不敢相信的、近乎嘤咛的声音,像是害怕声音再大一点, 便会惊破这不真实的幻象。

  “……师父?”

  来人唇角微陷, 玉色眸中荡开温柔笑意, 声音一如明逍记忆中那般温和、动听。

  “笑笑。”

  盈满水光的朱碧异瞳中满是惊喜,明逍膝行上前, 猛地倾身扑过去,紧紧抱住来人的双腿,把脸埋进去无法自抑地哽咽:“师父……师父你还活着!”

  几乎是同一时间。

  早在白衣人现身的一瞬,便周身犹如被寒冰冻结的凤不鸣终于克服内心的巨大惊恐,发出尖锐的叫喊:“他不是闻机——!明公子小心——!”

  同样因为白衣人的出现而惊诧到不能动弹的明遥也突然爆出一声尖叫:“哥——!”

  满脸挫败、还跪在礼堂中央的吴天亦是惊恐地睁大双瞳一边起身一边大喊:“逍弟——!”

  高堂上的陆行舟更是猛地站起身来,“阿逍——!”

  庭院中的薛楚楚和小武尚不知发生了什么,正因众人的叫喊而提心吊胆,便见一道血光飞溅。

  慑天剑猛然刺穿白衣人右腕,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刚猛力道,将人从明逍身前带离,剑尖深深贯入另一边的门柱里。

  神经紧绷的众人皆被惊得僵在原地。

  明逍则因为紧抱在怀中的人被猛然带走,失去平衡地扑倒在地。

  他急忙撑起上半身,抬头,入眼的便是雪白手腕上那刺目的红。

  不由双瞳骤缩,失声喊到:“师父!”

  不待明逍转身向伤害他师父的人发怒,头顶便响起难掩惊喜的赞叹:“伤成这样,竟然还有这样的气力。”

  “不愧是耀白金星。”

  白衣人似是完全不觉得被刺穿的手腕有痛感,只是用一种颇为惊喜的神色打量面前死死握着剑柄,微弓着身子,每一次喘息都带出浓郁的血腥气,看起来似乎下一秒就会晕厥过去,却还是用一种孤狼般的目光,狠狠盯着他,浑身是血的白玉衡。

  “这人就是你的师父?他刚才要杀你!”

  吴天已经扑到明逍身边,想把人扶起来,从白衣人的脚边拉开,却被明逍猛地挣开,失去平衡地跌坐在地。

  明逍转头愤怒地瞪他,“你胡说什么!”

  说罢,明逍转回头来,伸手扯住白衣人的衣摆,急切地向前膝行一步,像个祈求神明赐福的卑微信徒,扬起来的脸上蒙着一层有些病态的、执拗的笑,“师父,师父怎么会伤害笑笑呢?”

  可他日思夜想了这么多年的师父没有垂首看他,反而是用一种十分满意、惊喜的神色盯着那个刺穿他右腕的人,还抬起左手,仿佛想要触摸什么珍世瓷器般地,伸向白玉衡的脸。

  白玉衡神经一紧,猛然拔剑,退开一大步。

  拔剑带出的血溅了还跪在地上的明逍一脸。

  他慌张地捉住那人被带下来的满是鲜血的手,盯着手腕上那个寸余长的贯穿伤,猛地扭头瞪向浑身高度紧张戒备的白玉衡,“你干什么?!”

  白玉衡从未像此时这般痛恨自己少了一条胳膊。

  他退开时就想把明逍一起拉过来,可那样他就得放下手中剑。

  而放下手中剑,他就护不了明逍。

  “把他拉开。”白玉衡死死盯着白衣人,话是说给吴天听的。

  可不待先前被明逍推倒的吴天动作,白衣人已经顺势握住明逍指尖,对转回头仰望他的明逍微笑道:“师父没事。来,起来让师父好好看看。笑笑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明逍双手握紧白衣人的手,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哽咽着唤:“师父……”

  可就在明逍站起来的同时,白衣人的左手已经五指成刃,猛然刺向明逍心口!

  “小心!”吴天一个飞扑,将明逍撞去一边,左侧腰部却被那利刃般的左手生生掏下许多血肉。

  好好一个人,活生生就缺了一块。

  同一时间,慑天剑自白衣人左腕外侧贯入,带着他的左腕,贯穿胸口,剑尖直入白衣人身后的门柱。

  “天哥……”明逍刚爬起来去看吴天,却见白衣人被当胸贯穿,瞬间目眦欲裂,“师父——!”

  被明逍半抱起来的吴天急忙伸手抓紧明逍,不准他过去,忍着剧痛艰难道:“他要杀你……他要杀你啊!你……唔!”

  吴天呛出一口血来。

  明逍抱紧他,看着他左腰上那怵目惊心的残缺,整个人完全混乱了的样子。

  另一边。

  被长剑钉死在门柱上的白衣人唇角溢出一点血痕。他伸出舌尖卷了进去,盯着白玉衡的目光愈发喜爱。

  握剑的手青筋暴起,白玉衡准备扭转剑身,加剧伤害。不想剑身却被对方以手腕严重受损的右手双指轻轻一捏,便纹丝不得动。想拔剑,亦不能。

  “别以为我真舍不得弄坏你。”白衣人挑唇笑道。

  “我绝不会把自己的身体……”

  话未说完,白玉衡便被当胸一脚踹飞数丈远。如同一枚炮弹,沿途所撞上的人、树、墙,皆受牵连,或被撞飞、或被撞毁。

  “白玉衡——!”明逍脱口大喊。

  见此情景,原本还欲伺机围攻的魔教教众纷纷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随便一脚就如此威力,这……这是什么怪物?!

  白衣人用右手双指夹着慑天剑剑身,将贯穿自己左腕和胸口的长剑慢慢拉出,甩了一下剑身上的血,提着剑,缓步迈向庭院中抱着吴天、仰头含泪盯着他的明逍。

  “师父……”明逍蹙眉轻唤。

  “躲开!”吴天一边催促,一边挣扎着撑起身体,试图将明逍挡在自己身后。

  “别过来!”明逍紧张大喊。

  喊的是试图从背后偷袭白衣人的明遥。

  明遥停住,皱眉告诉他哥,“哥!他不是师父!”

  虽然他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儿,但明遥确定,如果真是他们的师父,绝不会对他哥下杀手。

  他们的师父,只会拿命护着他们。

  明逍几乎将下唇咬出血,含泪仰望着站定在自己面前、唇角含笑的男人不说话。

  他知道,早在凤不鸣向他说出一切后,他就知道。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叫了他“笑笑”,却只给他这么短的幻梦。

  白衣人垂眼细细打量明逍的异瞳,看着那瞳中神色从倾慕、眷恋,变成怨恨、狠绝。

  “你的眼睛,怎么不是一金一红了?”白衣人颇为好奇地问。

  明逍放开咬出血痕的唇,含泪哑声,一字一句道:“为了杀你。”

  白衣人微扬起头,深吸口气,而后恍然道:“你已经解灵了?”

  他笑起来,“那你怎么不动手?”

  明逍咬着唇,含着泪,神色痛苦地慢慢摇头。

  这张脸,这副身躯,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白衣人唇角挑起的幅度愈大。他抬起左手摸了摸下巴,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好像在说,我就知道。

  笑意未退的玉色眸中倏而滑过一道寒光,白衣人举剑——

  “龙胤——!”

  从礼堂深处跑出来的凤不鸣扑跪在堂口的石阶上,望着白衣人的背影大喊。

  见白衣人身形停滞,凤不鸣忙带着哭腔祈求道:“收手吧。我求你收手吧龙胤!”

  可是凤不鸣的话还未喊完,白衣人手中的剑便刺了出去。

  然而眼前一花,再定睛一看,眼前的两个人竟然消失了!

  一个重伤侧卧,一个跪地半抱着重伤之人,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可能闪得开?

  白衣人不可置信地扭头四顾,看到左手边不远处,明逍正将重伤的吴天交给小武和薛楚楚。明遥已经送来了白玉衡送给明逍的新鞭子。

  白衣人轻啧一声,笑得有几分懊恼,“解灵了果然麻烦。我应该再用这副皮囊,多骗你一会儿。”他挑挑眉,挑衅似的亲昵唤道:“笑笑?”

  明逍蓦地抬眼,一直积蓄在眼底的泪滑落眼眶。他死死捏紧鞭柄,两腮直抖,“别再这么叫我。”

  他本还想骂一句“你这畜生”,可是对着谢平生那张脸,他骂不出来。

  白衣人倒是很松弛。他仰着脖子四下望了望,“此地毫无灵气,魔气甚浓,你又解了灵……”他哼笑一声,点点头,“白玉衡的确打得一手好算盘。”

  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要是以为可以凭这些打败我,未免太过藐视上神。”

  “我今天收手不为别的——”

  白衣人扔开手中剑,顺势将掌心摊开,伸向跪在堂口的红衣美人。

  “过来,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