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衡想, 他这个人是真的很坏。坏到他自己忍不住嫌弃自己了。

  因为在听到那个对明逍而言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人已经是个死人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为明逍伤心。

  而是为自己开心。

  天知道在他“不小心”听到明遥对明逍说的那些话后有多惶恐。

  白玉衡想,也许、大概……明逍对他师父的感情,和对他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这也是此前得知“那个人”是明逍的师父后, 白玉衡放下心来的原因。

  但当从明遥口中听到“移情”这个词的时候, 白玉衡突然又慌了。

  并非是白玉衡介意明逍是因为“移情”才对他有好感。

  他甚至庆幸存在这种“移情”。因为如果没有这种“移情”, 白玉衡几乎可以确定, 在他和明逍之间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他是怕自己满足不了明逍的期待。

  如果说明逍对他有对师父的移情,那他对明逍, 又何尝没有对娘亲的移情?白玉衡确定明逍极好地满足了他的移情, 可他不确定, 自己能不能满足明逍的移情?

  能被明逍那么放在心上的师父, 一个能教出明逍这样好徒弟的师父,一定是个近乎完美、近乎圣人的人吧?

  可他的内心却这么阴暗、狭隘。

  万一有一天明逍突然在他身上发现什么跟师父相冲的恶劣之处, 会不会瞬间厌恶他?

  万一明逍找回了师父,是不是就不再需要他这个移情对象, 他会像明遥说的那样, 沦为一个“不相干的人”?

  白玉衡甚至开始犹豫,要不要把手中的地图交给明逍,要不要把昆仑所在告诉明逍。

  而当明逍转过身来, 白玉衡看见明逍紧张到浑身紧绷、目眦欲裂的模样, 原本似被按进苦水里的心,突然就像被捞出来泡进了甜水里。

  所以原本还有所迟疑的他, 立刻将手中紧攥的绢布塞给了明逍, 有点卑微的、近乎讨好般的。

  仿佛他塞进明逍手里的, 不是一块绢布,而是自己的心。

  他笑自己不知何时竟已如此痴恋明逍, 只要能得到对方一点点回应,一切的付出和伤痛都甘之如饴。

  就帮他去找师父、救师父嘛。

  就算明逍找回了师父就不再需要他这个移情对象了,不过是——

  再接再厉。

  而现在,他竟然得知,明逍一心寻找、想救的师父,是一个不可能还活着的人。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要他好好管住自己,不展露出会被明逍反感的点,明逍对他的“移情”就不会消失。

  意味着他可以以“我帮你一起找师父”为由,陪明逍去找他那个永远都不可能找得回来的师父,进而永远赖在他身边。

  意味着那个人的一切都已经定格在了五年前,而他有今后漫长的时间去超越那人的一切,最终,取代那人在明逍心中的地位。

  “你再怎么枉费心机,怎么赢得过一个死人”?

  呵,自古以来,从来都是活下来的才是赢家。

  “你笑什么?!”明遥惊疑不定地皱眉看着唇角慢慢挑起一丝诡异弧度的白玉衡。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重要的事。”白玉衡尽量压住争相浮出表面的笑意,“你愿意再多跟我讲讲你们的师父吗?”

  明遥本以为白玉衡多少会露出一些挫败之色、退缩之意,可怎么对方的眼底……反而点燃了充满斗志的光亮?

  “我怎么讲没有用。”明遥扬起下巴,把头微微偏向一边。

  “那什么有用?”白玉衡浅笑着问。

  明遥扭回头来挑着眼角看看他,露出一抹半是挑衅半是不屑的浅笑,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那人在我哥的记忆里,是什么样的。”

  对面的神族脸上终于现出几分烦恼神色。

  明遥本以为对方终于明白了他要对抗的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完美的神”,生出退却之意,不想对方再开口时问的却是:“可是你哥好像非常不愿对别人说起你们的师父?”

  白玉衡话音未落,明遥突然神色一变,急忙起身转身,对着刚刚带着薛楚楚落地的明逍换上一副纯真笑脸,“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明逍一手拎着还未习惯超高速坠落而双腿发软的薛楚楚,微微扬起下颌,满腹狐疑地打量明显有些紧张的明遥和他背后冲自己微微笑的白玉衡。

  很快吴天也落了地,明显也感觉到了异常。

  正常情况下,白玉衡坐这边,明遥不是应该在尽可能远离他的另一边?

  明逍放开薛楚楚,径直走到明遥身前,垂眼看他,“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呀。”明遥仰头一脸乖巧地呲着小白牙笑。

  明逍把目光移向白玉衡。

  “闲聊。”白玉衡说完,立刻收获一枚明遥回头丢过来的眼刀。

  明逍把明遥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继续问白玉衡:“聊什么?”

  明遥死盯着白玉衡的眼睛露出些许惶恐,但还强作一副“你敢乱说话我就吃了你”的凶巴巴模样。

  “阿遥问我怎么又把你惹生气了。”白玉衡微微笑着,面不改色地撒谎,还露出几分被冤枉的无辜。

  薛楚楚和吴天、包括明遥自己都颇为诧异:

  “阿遥”?!他们两个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明逍虽然也有些意外这一点,但他显然更紧张后续,紧张到脸色都变了。

  “你怎么说的?!”

  “还没来得及说嘛,你就下来了。”白玉衡无辜又乖巧。

  明逍却还是没能松下这口气,万分紧张地视线在白玉衡和明遥之间来回移动。

  先前众人都被一连串的事件把这一点给忽视了,现在一提,众人才猛然意识到:对呀,上山前这两人还好好的,明逍对重伤在身的白玉衡可谓是无微不至、千依百顺,怎么下来时却一副恨不得把人摔死的架势?

  尤其是跟着明逍又上了一遍山顶的吴天和薛楚楚知道,先前明逍和白玉衡来山顶,大概就是白玉衡给他指昆仑的方位。这不是加分项吗?这不是狂刷好感度的吗?怎么下来时明逍反而那么生气?

  现在又这么紧张慌乱?

  明遥瞧着他哥的反应不对,简直就像……就像当初栖霞山下那座破庙前,被白玉衡当众下跪求婚的时候!他顾不上想许多,脱口问道:“哥,这混蛋又怎么你了?!”

  明逍明显更紧张了,回答的声音直发飘,目光更是疯狂游移,“哈!他能怎么我?他都这样了他能怎么我!”

  话虽说得硬气,可明逍却侧过身,不敢看白玉衡。整张脊背都爬满了不自在。

  简直不打自招。

  明遥唰地转过头,用一种要生吞活剥了白玉衡的眼神看他。

  白玉衡一脸无辜委屈又带着几分自责地低声“坦白”:“我一时忘情,不小心把逍逍的舌尖咬破了。”

  其他几人瞬间被这短短一句话中透露出的爆炸性信息炸得脸上五彩斑斓。

  逍、逍?!这么亲昵的称呼,是会从这个素来一脸清冷、不苟言笑、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口中说出来的?!

  不小心咬到了自己舌头不奇怪,可是要什么情况下才会咬到别人的舌头啊!

  明逍又怎么可能会让白玉衡咬到他的舌头!

  这两人就去山顶那么一小会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怪不得听明逍说话有些口齿不清,还以为是入夜气温骤降冻的……虽说以明逍的修为,冻着什么也是根本不可能,但……谁敢想他是被别人咬破了舌头!

  气血上涌到快把脑子撑爆的明逍猛地转回身来,扬起手掌,双目猩红地盯着盘腿坐在雪地上,仰着一张没什么血色的病弱脸,却露出一副不知死活的浅笑的白玉衡,几番克制才没真的下杀手,但还是狠狠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接把人打晕了过去。

  “我……叫人来把他接走?”吴天小心道。

  明逍紧紧捏着双拳压制怒气,冷声道:“我自己来。”

  -

  白玉衡承认自己这事儿干得很过分。

  极其过分。

  可他觉得自己就得这么干。只能这么干。

  对明逍玩儿欲擒故纵是不行的。事实证明,如果他纵着,明逍绝不会主动投怀送抱,会十分干脆地扭头就跑。

  就得往死里逼他。

  反正眼下他们被迫绑定在一起,又分不开。就算把明逍惹毛了,无非是不搭理他、不跟他说话而已。

  这一路差不多都是这么过来的,也不在乎再持续几天。

  白玉衡没想到自己打错了算盘。

  明逍竟然把他扔出来了!

  “姜……兄长、嫂嫂?!”白玉衡睁开眼睛,看见围在自己身边的人和自己所处的环境,乍然坐起,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我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姜玉琢额头青筋直跳,“我和你嫂嫂一早起来,就看见你浑身血污地倒在我们卧房的外间地上!”

  “小叔,你这是遭遇了什么?你的左臂呢?!”姜夫人捏着手帕心切道。

  白玉衡没应声,只是满脸惊惶地兀自垂眸思索着什么。

  “现在是几月几日什么时辰?!”他抬眼急道。

  姜氏夫妻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姜夫人应道:“今儿是九月初四。”她倾身向窗外看了看,“瞧着现在……许是辰时?”

  九月初四。白玉衡暗暗琢磨着,他被明逍打晕是在九月初三的凌晨,也就是说,只过了一日,他就从昆仑被送回了金陵。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只有明逍。

  他竟然把自己扔回了金陵?!

  白玉衡立刻掀开被子要下床。

  “你要干什么去?!”姜玉琢急忙伸手一拦,冲白玉衡吹胡子瞪眼睛。

  “小叔你身上的伤刚重新敷药包扎,要静养的!”姜夫人也急道。

  白玉衡抱拳,“多谢兄长嫂嫂。要事在身,容玉衡办妥之后再回金陵拜谢兄嫂!”

  “什么要事?”姜玉琢狠狠皱眉,一手就把尚且虚弱的白玉衡按回了床边坐下,“你瞧瞧你这身伤,都快被捅成刺猬了!能活下来算你命大!”

  白玉衡正欲开口辩驳什么,姜玉琢戳着他的脑门道:“想想你自己曾经的身份和现在的身份!再想想能把你伤成这样的人,你两只胳膊的时候都打不过,现在你只剩下一只胳膊了,你还去干什么?啊?送死吗?你给我躺回去好好养伤!”

  说罢,姜玉琢便要把白玉衡按下躺倒。

  “兄长……兄长……大哥!”白玉衡挣扎。

  姜玉琢心头一动,停下动作,不由又打量白玉衡几眼。

  看来不是错觉,这小子比上回回来时,又多了几分“凡人气儿”。这声“大哥”喊的,叫姜玉琢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感动。

  “我不是去送死。我只是去追一个人。但是错过这一次,恐怕我这辈子就追不上了。那会叫我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