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夜路行人【完结】>第17章 妈妈

  那晚接到电话后我就赶往医院。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妈不在病房里,只有她一贯用的保温杯放在床头柜上。

  我问值班的医生,他说52号床的病人刚下楼散步去了。

  我找到住院部楼下的健身区,看到我妈和一个不认识的阿姨聊天。

  “我儿子是学生会的,是宣传部的干事!”

  我妈神采奕奕的跟别人介绍自己的儿子,那种神采跟我小时候她向别人炫耀我模样长得好一模一样。

  我想起医生在诊断室对我说的话。

  肺癌晚期。

  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像刀一样砍在我耳朵上,唰唰唰,应接不暇的。

  我想起那些不在家的日子,对母亲身体的忽视像回旋镖一样打在我身上,让我追悔莫及。

  这也是我愚蠢的地方。我记得还是大一的时候,有一回看她总掉头发就帮她挂了个号,让她去医院里检查一下,她马上拒绝,说自己没事,又用别的事情搪塞过去。

  那时我每天送完外卖就去帮小区里的住户跑腿买东西,大学宿舍都很少住,每天都累得不想说话,便是忽略了很多小细节,也就相信了她的话,就真的没再过问了。

  现在想想,我真个傻逼。

  我不敢再看我妈,默默回到病房等他。

  不一会儿,她上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双棉手套。

  我状若无事给她倒了一杯水,“天气冷,穿多一点再出去啊。”

  我妈:“不冷,刚下去找到个跟我同单位的,好巧的。”

  我尽量淡淡的:“哦。”

  那相顾无言的气氛像一座山一样沉重,我能感觉到母亲的犹豫和小心翼翼。

  在得了绝症的时候还在关心我的情绪,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我的母亲,我妈,用大半辈子来照顾我,养育我,这个叫刘群欣的女人。

  我一下子忍不住,眼泪很重的落下来,落在我背对我妈的地毯上,一下子就不见了。

  “吃饭没有?”

  我:“吃了。”我转过来,帮她把外套脱掉。

  我妈笑笑,“别告诉萧萧啊,要小升初了,别影响她,她要考十中那个外国语学校的。”

  我没说话。

  我妈:“别愁眉苦脸的,年轻人一点朝气都没有,人都是有生老病死的,你这么大了,还不懂吗?”

  她好像很洒脱的样子,反倒一直在安慰我。

  可她越是这样我越难过,我总是想起我妈以前受过的苦,那么多,我还没让她享上什么福,她就要走了。

  她真的,一点都不要得我的好。

  我在医院陪我妈坐到下午四点,然后就回家去做饭。

  我给宁湛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妈在医院,这段日子我都不过去了,他说好,也没再多问了。

  萧萧一开始没问什么,但母亲两天没回家,她就开始问了。

  “哥哥,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加班要加几天啊?”

  我用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快了。”

  母亲喜欢听留声机里的音乐和念白,我路过楼下的唱片店,买了一个带到医院里,她喜欢得不得了,医院里上上下下的病人和护工都知道了三楼有一个天天炫耀他儿子给他买的留声机的病人。

  自那之后,我每天都会把自己的一些东西放在医院,她每回都笑盈盈的,像个小女孩一样。

  看到她这样,我又是高兴又是心酸。

  以前我从来没有给我妈买过什么东西,父亲走后,大家就都不过生日了,总感觉少了一个人,容易伤心。所以,我竟从未用心给母亲单独买过什么她喜欢的东西。

  如今她病入膏肓,我才想起她有什么想要的喜欢的,再买给她,那种愧疚感令我无地自容。

  坐在公交车上,我想起母亲在我小的时候第一次带我打雪仗,打完雪仗她带着我坐在楼下的台阶上观察雪花的形状。

  她说,大自然把雪花创造成十分精美的形状,要仔细观察才能发现。

  然后我问她,那人也是大自然创造的吗?

  她说,是啊,每个人都是,就像雪花一样,各个都形状不同,比如说,这个——

  她小心地指着落在我身上的一片雪,说,你仔细看,这片雪花晶莹剔透,有八个角,以后一定是厉害的人物,像小昀一样。

  我认真看了一下,真的看到了八个角,然后激动地喊,真的是的!

  母亲状态越来越不好,头发几乎都掉光了,生活起居变得很缓慢,整个人消瘦得不像样,但她每天都会鼓起精神来面对我。

  她咳嗽得越来越厉害,经常咳出血来,医生问了我几次要不要放弃化疗回家休养,这样能让她少一些痛苦,我每次都是沉默,因为母亲对我说过,要等萧萧考完试,见她最后一面。

  即将迎来最后一个学年,毕业论文和毕业实习都要开始了,我无暇顾及那些,只想天天陪着我妈,我真的害怕她会在我不在的哪一天,不打一声招呼就离我而去。

  我不敢想那之后会怎样。

  有几次做梦,我都梦到萧萧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我和母亲说了几次,萧萧很想你,结果被母亲很严肃地警告。

  她说,你是不是不想你妹妹好?让她好好考试!

  萧萧说他上个月写的作文被老师选中登校报了,是她们学校毕业周刊的C位,她说她本来想写妈妈的,但妈妈说要他写哥哥,她就换了一个人。

  “我写的超级多!特别用心!”萧萧骄傲地仰着头说。

  我整个人精神状态变得很糟糕,不想跟外界产生一丝一毫的关联,毕业实习我缺勤了很多次,与校方签署合约的那个企业还没结束实习就给了我一个“提前结束实习”的处分,被梅老师叫到办公室说了好几次。

  又一次去医院送饭,我在门口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没往里看,但空气中飘着我很熟悉的宁湛城的气息。

  是他惯用的橙花味的苦香味的洗衣液的味道。

  值班医生看到我,叫我去医生室里交接一下这段时间的病情状况,我没去跟宁湛城打招呼就跟医生去了。

  出来后,宁湛城已经走了。

  但是放在椅子上的手提袋还在那,是宁湛城经常用的环保购物袋。我拿起来一看,是一双棉手套和围巾,都是手织的。

  我:“刚才有人来过了?”

  我妈:“就是上次来家里吃饭的那个孩子。”

  我点点头,“你们说什么了?”

  我妈笑笑,没接我的话,只是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叠打印的纸。

  她很郑重地叫我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我看到封面巨大的行楷打印字:

  保险合同。

  “小昀。”

  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等着她的下文。

  “这个你拿好,千万别弄丢了。这是我给我自己买的保险,已经交了三年了,是重疾身故的。”

  她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很郑重,“妈妈没什么本事,你从小就懂事,长大了也一直在吃苦,天天在外面打工,每次看到你,我心里就难受。”她眼眶渐渐红了,接着说:

  “这是我买的保险,受益人写的你和萧萧的名字,我死了以后,保险公司会赔偿60万,你和萧萧平分。”

  “你们都是特别懂事的孩子,以后靠自己也会出息的,只是妈妈想给你们留点东西,我怕我死了以后,你们会委屈自己。这些钱你好好用,别舍不得用,以后结婚都能帮上点的。”

  “我对不起你跟萧萧,本来想等你们以后结婚了给你们带小孩,让你们能轻松一点,时不时还能有个关照,但现在不能了,只能留点钱给你。”

  “我自己死了就算了,留你跟萧萧两个人相依为命,我一想到就觉得难受。以后你们要是受欺负了,妈妈又不在,没人帮你们出头......你们受了委屈,也没地方说......”

  我喉咙里堵得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把保险文件交给我,我拿在手上,那几页纸似有千斤重。我翻到最后一页,签名人那一栏写着我和萧萧的名字,是母亲的笔迹。

  隽秀,还有一种大气磅礴的感觉,就像她的一生一样。

  萧萧终于考完了,下午的时候,我带她来医院看母亲。

  萧萧其实不太明白什么是死,但她看到妈妈消瘦虚弱的模样还是哭了,母亲说,以后要听哥哥的话,好好学习。

  晚上我把萧萧送回家,她眼眶红红的,睡着了。我想起她之前说的要和哥哥还有妈妈永远在一起的话,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晚上我又去了医院,妈妈看起来很开心,她觉得自己把要交代的都交代了,一副了无遗憾的样子。

  她就是这样的人,这样一个坚强又有担当的女人。

  睡在病房的陪护床上,她在黑暗中突然开口:

  “宁湛城那个孩子还真是不错。”

  我:“嗯……嗯?”

  妈妈:“又善良又有能力,还对你那么好。以后你工作了,有朋友照应,也是好的。你跟人家好好相处,别亏待了人家。”

  我:“……好。”

  我不知道宁湛城来医院的那一次和我妈说了什么,但我很感激他,因为他善意的谎言让我妈安心了,她看起来像是对我彻底放心了。

  我这时才发现,我给妈妈买的那台留声机不见了,好像就是从宁湛城来的那一天开始。

  原来妈妈把那台留声机送给了宁湛城。

  我无声地笑了,感受到了母亲的可爱。

  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雪,我把母亲接回了家。

  萧萧一回家就说要给妈妈洗脚,还说要给妈妈做一顿饭。

  我看着萧萧给母亲洗脚的样子,拼命忍住泪。

  萧萧和我一起做了一顿饭,我妈躺在床上,饭做好后我把她抱到客厅里。

  萧萧做了一个西红柿炒蛋,我做了几个别的菜,都是我妈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很温馨,萧萧说了很多她们班毕业典礼的事情,神采奕奕的。

  妈妈一直笑眯眯的,中途还吃了几口饭。

  我恍惚觉得一切都没变,好像我妈她像往常一样刚刚下班回家,而我做好了饭,萧萧边吃边讲学校里的故事。

  一切都那么美好而自然。

  吃过饭我去洗碗,我妈叫我带她去小区里转转。

  她走不了路,我便背着她下楼走走。

  路面上积雪很厚,但我走得很稳。

  母亲很轻,像一片雪花一样。我背着她从东门走到瑞红超市,我告诉她哪里修了新的路,哪里的店关门了又重新装修。我有意多说一些,想让氛围不那么沉重,就还讲了一些我在学生会发生的小故事,和各种发生过的有意思的事。

  她一直很安静。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衬出一种空荡荡的悲哀。

  母亲沉默地一言不发,我在心里痛骂自己几声,只想打自己一耳光,然后就听到母亲的声音:

  “儿子,对不起。”

  我停下脚步愣在原地,感觉到一股很烫的泪落在我脖子上,快要烫伤我。

  很烫。

  这就是了。

  这个养育了我一辈子的女人,生命里的最后一句话,为我。

  然后那些泪,那味道和热度,带着她的身上还没散尽的消毒水味,被风雪一卷,就一点都感受不到了。

  我认真地看了一下在我鼻尖融掉的那片雪,晶莹剔透,是八个角的样子。

  我最后再喊了一次妈妈。

  妈妈。

  然后便带她回家了。

  妈妈的雪花融化了,像八角的雪花,在一个寒冷的严冬,消散在了天地间。

  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