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虽然镇上的年场不可能与京城相提并论,但京城年节时的繁华热闹,我也是整整三年没有体会过了。
陆临川攥着我手,一路慢慢边走边看,不肯放开半步。我转头看他,他接住我的目光,对我笑了笑,周遭来来往往,嘈杂喧哗,我忽然被这人世间的拥挤热闹包围,被陆临川紧握的手和他眉眼间的笑意牵绊住,再也无法聚拢起心神去回想那三年京城的春节,那个清辉堂里遣散众人,独守一盏孤灯下的清冷寥落的影子。
“怎么了?”陆临川见我眼神怔忪,忙低声问。
我说:“过去三年,你春节从未去过清辉堂。”
他眼神一顿,我问他:“你都是怎么过的?”
周围人挤来挤去,甚至有小贩用担子挑着活鸡活鸭沿街叫卖,唧唧呱呱磕磕碰碰。陆临川往四周看了看,拉着我走出人群,拐进一处背人的胡同里,影卫们立即守住小巷周围。
“那三年,我都没有过过年。”
我靠着墙,陆临川低头站在我面前,与我两手紧握,“三年孝期,不能操办节庆,而我也根本无心节庆……阿月,”他低声说:“你日子难过时,我也未曾有一丝好过,每到年节除非皇上召见入宫,否则我都宁愿一个人待着……你不信可以去问陆九,问王府里的下人,那三年春节,王府里没挂过一盏红灯,没贴一张‘福’字,我甚至没有允许府里给我置办一件新衣。”
我想了想,点头说:“我也是,我也一个人……”
他看着我。
我抿了抿唇,又坦言道:“但我一直都盼着你来,不止是过年,我每一天都盼着你来,盼着那样的日子能出现转机。”
陆临川紧紧攥着我的手,攥得我生疼。
“……是我对不住你,”他说:“你恨我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心里也翻找不出个确切答案。
他又低声道:“……你确实该恨我,你该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我有些无奈:“人一辈子就不能好好过吗?非得不是你把我挫骨扬灰,就是我把你挫骨扬灰……”
“可你待我那么好,阿月,你待我那么好,而我……”
想来我与他还能有今日,也实属不易了,此刻所有的坦然以对,历经一切之后所有的安宁与热闹,都是一路凄风苦雨,噙着血、蘸着泪走过来的,我身心俱创,伤痕累累,陆临川亦然,我至少守得云开见月明,从此可以问心无愧地活着,而陆临川,只要他心里还有我,只怕这辈子都再走不出这座“亏欠”的牢笼。
我原不原谅,我已不看重,我只知道从真相被揭开那刻起,陆临川就再也不能放过自己了。
我想我真的是太了解他,太了解我的淮渊,所以当初出了那等事,我死活不肯说,因为知道说了,陆临川便会过上这样的一辈子。
我抬手摸摸他的脸,他看着我,我说:“我这些年来所求不过就是个我爹的清白,和我的无愧于心,现在已经得到了,至于你心里如何,王爷,我帮不上你。”
原谅二字确实轻飘飘可以说出口,我也未想着要他体味我同样的痛苦,我原想平静离开,但我和他都没能放开手,和离千难万难,把血肉模糊后疤痕错综滋生到一起的两颗心硬生生撕扯开,更是千难万难。
“你真的打算要在愧悔中过一辈子吗?”我问他。
他眼眶微红,抬头望了望屋脊上露出的一角青天,转过脸来对我说:“……也许到你真正原谅我那天。”
我说:“原不原谅的事,没人说得准,就算我现在能与你平静相处,也难保以后不会在龃龉时想起过去而对你心生怨愤,这可能会变成我们之间永远无法化解的沉疴,王爷,这样的日子你能忍得了一时,能忍一世吗?”
陆临川沉默片刻,对我说:“只要你不厌弃我,什么样的日子对我而言都是恩赐,哪怕从此我只配在你面前跪着活着,我也愿意……”
今日原本一团和气,我好端端的,怎么又惹得他几乎落泪……
我不再说什么了,只呆呆站着。
陆临川拉住我手,说:“阿月,我今年陪你过个好年,好不好?”
我点头:“好。”
他牵着我从来时的路出去,拐回到热闹的街市上继续逛。我半晌没见着什么想要的东西,他便开始自作主张,挑拣着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往我手里塞,我手里嘴里都是满的,他替我仔细擦去嘴角的酱汁,问我:“好吃吗?”我便举到他嘴边让他也尝。
灯笼,福字,红烛,我选了几个漂亮的盒龛漆盘用来摆一些果子,他见了立马拉着我又去旁边买了几大包的花生瓜子核桃蜜饯,摊贩笑开了花,直接拿了几个大袋子装好,陆临川命人扛在肩上。
我说:“太多了吃不完。”
他转头瞥了一眼身后的几个影卫,低声在我耳边说:“你还不知道他们吗?一个比一个能吃,再者就算吃不完,摆着好看也不错,有年味。”
我自然是随他去,并不反驳,他又带我买了好多红纸,说:“阿月,今年的春联你来写,好不好?”
我说:“那就每个人都写一副吧,那么多扇门,都贴上。”
他笑着:“好,那一起写。”
其他影卫提着硕果也都跟了上来,有边塞难得一见的新鲜瓜果和肉类,也有干菜腌菜,还有整条整条的腊肉,其中一个一向不爱说话的影卫手里居然还提了两条风腌兔子,我问他:“这个怎么吃啊……”
他紧张地顿了顿,说:“煨汤。”
我点头“哦”了一声,他又磕磕巴巴说:“这个肉,很香……还可以放豆腐,笋干一起煨,汤很鲜。”
我左右看了看,问:“哪儿有豆腐?”
影卫从腰后拎出一袋黄豆,几个人同时看向陆临川。
大概这么久以来,陆临川三天两头绞尽脑汁学着做一些吃的给我,他身边的一众影卫已经从一开始的目瞪口呆到习以为常,好像没有什么是他们王爷做不出来的了。
陆临川简直气笑了:“怎么?还想让本王给你们磨黄豆做豆腐?哪儿来的脸?”
影卫一本正经:“王妃肯定也想吃。”
陆临川冷笑一声:“可惜了,你们王妃从小到大最讨厌吃的就是豆腐,其次是萝卜。”
他竟然还记得,我眼神颤了颤,抬头看他。
他垂眸笑着看我,压低声音说:“放心。”
小时候我和我爹经常在宁王府留饭,我爹嫌我瘦弱,不准我挑食,每次不管是青菜萝卜豆腐都往我碗里夹,我就皱着脸向一旁的陆临川求救,陆临川每次都悄声对我说:“放心。”然后我便趁我爹和老宁王酒意正酣,将碗里不爱吃的丢到陆临川碗里,他帮我全都吃掉。
“淮渊……”
他的脸这一刻忽然那么熟悉,令我心头颤得发紧,嗓子眼儿里那两个字几乎呼之欲出。我忽然就笃定,只因为我不爱吃豆腐,如果我爱吃,陆临川就是去现打两块磨盘出来,也会做出豆腐捧到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