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月难凉>第53章 53、都是新的

  【53】

  不消片刻,一支上百人的兵马已整顿齐备,水和药都带好了,人人身揣一支号炮,我走到陆临川的黑棕骏马面前,亲手解开它的配带,拿了一把干草喂给它。

  “踏星,”我摸着它的额心,说:“你若有灵性,去找他,我们跟着你。”

  马儿甩了甩头,我说:“去吧,去把他带回来。”

  踏星边嚼着草慢悠悠走了出去,我裹好围巾,翻身上了另一匹马,身后众人陆续跟上。踏星走了一段就小跑起来,风小了很多,轻轻刮过眼睫,我轻抖缰绳,一行人悄无声息融进了夜色里。

  老马识途的典故我看过,但我并不确定踏星这么跑跑停停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陆临川,我只知道必须去找,不管他现在身在何处,我都要去找他。

  陆九与十几个影卫一直追在我左右,时时警惕,踏星跑了大半夜,速度不快,我们时不时随它停下来,四处张望。

  马蹄踩上的地面开始出现沙石泥土时,已经寅时。陆九跳下马,摸了摸地面上稀疏的杂草,说:“翻过前面那片山坡可能有水源。”

  我点点头,说:“那走吧。”

  踏星已经甩开四蹄飞奔起来,我们一行人拍马跟上。

  山坡的另一面地势很低,果然有一小片结了冰的湖,而我的视线借着漫天星光,钉在湖边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下。

  陆临川背靠着树,头微微垂着,一只手反握着腰刀的刀柄,刀尖杵地。

  其实还隔着很远,我什么都看不清,但我就是能感觉到他胸口呼吸的起伏。

  踏星长嘶一声奔了过去,陆临川抬起头,看着一群人策马从山坡上奔下来。

  我踉跄着跳下马背,陆临川站不起来,只扔了腰刀,张开双臂,迎着我扑进他怀里。

  “阿月……”他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起皮,好几道血口子。

  “你来了……”他说:“……我还一直在想,要怎么给你传递个消息,叫你不要来……大漠危险,你不要一头扎进来……”

  我伏在那胸口上,咬着牙听他的心跳,感触那温热的皮肤,好一会儿,心才渐渐放回肚子里。

  陆临川还在喃喃说着,“我在想,我回不去了,你该怎么办……”

  他连说话的声音都低到听不清了,“我一直在想,你怎么办啊……月儿……”

  我一个字都不想回应,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只粗鲁地抬起胳膊蹭了把眼睛,然后仔细地一点一点摸他身上,从肩头到手臂,从胸口到腰腹,将各处要害都仔细查看一遍,然后把他揽进怀里,小心翼翼去摸他的后背。

  这夜里滴水成冰,他后背的棉袍都已经被血浸透,摸上去冻得发硬,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件衣服贴在他伤口上一整夜会是什么滋味。我单手抱着他,又抹了一把眼睛,回过头,陆九上前抖开獭皮大氅,我接过来披在陆临川身上,将他裹紧。

  火堆也架了起来,士兵们迅速从附近搜罗起一大堆干柴,火折子一点,不一会儿烈焰就轰轰地窜起老高。

  我给陆临川喂了些水。

  他背上的伤须得尽快处理,我等他僵硬的身体慢慢缓过来一些,便扒开他的领口,将他受伤的后背露了出来。

  “你看到哈拉赤的尸体了吗?”陆临川坐在火堆前,原本惨白的脸色被火光映得发红。

  我一早就看到湖边倒伏的那团黑影了,也心知是谁,但我一眼都不想多看,也无暇去理会。

  “我把他杀了,”陆临川身体轻颤了一下,像是在笑。

  “都杀完了。”他喃喃的说。

  箭伤很深,流了很多血,但好在无毒,创口也算平整,我取出一瓶烈酒拔开塞子,低声说:“你忍着点。”

  陆临川盘着腿,两肘撑在膝盖上,弯着嘴角轻轻“嗯”了一声。

  我将酒缓缓倒在伤口上,他肩背一霎绷紧,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来。

  用软布将伤口擦干净,细细抹一层药膏,又洒上药粉,我用绷带将伤处一圈一圈缠了起来。陆临川又湿又硬的衣服不能穿了,我想也没想,抬手便解自己的腰封,想把身上的衣服换给他,陆临川惊诧地按住我手:“干什么?”

  我说:“你穿我的。”

  “胡闹。”他眉头皱着,语气却软,伸手帮我将腰带系回去:“穿好,当心着凉。”

  “可你这件不能穿了,像个冰坨坨。”我看着他。

  他笑了一下,眼里被火光映得亮莹莹的:“你的我也穿不进。”

  他说得也是。

  “那你……”我还在纠结。

  陆临川索性将那件短打棉袍脱下来,扔给陆九,陆九一把接过,抖开撑在火边烤起来。我立即用獭皮大氅围上他,他抬手一揽,将我也裹在怀里,“跑了一夜,你歇一会儿,等天亮了我们就回。”

  我确实是累极了,还一直悬着心,到此刻终于可以喘口气,我安安静静被那双臂膀拥在怀里,望着头顶浩瀚穹窿上洒满细碎晶亮的的星星,像身畔那个人一样触手可及,我看着看着就困了,不知何时合上眼睫,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风声,我睡得不安稳,但也无比安稳。

  陆临川的胸膛还是这么暖。

  年少时曾与他互通心意却止乎礼,等到可以耳鬓厮磨时,我们又变成了彼此最陌生的人,他给予我的只有冰冷,我睡梦中想起往事无法抑制地打颤,我回想着,这胸膛的温度,我似乎从未能好好感受过。

  身畔细窣地动了动,一只手轻轻扯着大氅将我遮严,环在后背的胳膊又搂紧了些。我听到风声抚过,听到马儿在不远处边嚼干草边甩着鼻子喷气的声音,我听见那人轻声对别人说:“再等一会儿,让他再睡一会儿……”

  再睁眼时,看到的是一抹胡茬凌乱的下颌,天边透来的曙光泛着橘红,照在那张脸上,我一时恍神。

  那张脸的主人感觉到我醒了,低下头来看我,眼里流动着比初升的太阳还温柔的暖色。

  火堆已经熄灭了,陆九他们安静侍立身后,陆临川抱着我,又转头去看那美到汹涌,又无形中令心潮与万物俱静的朝阳。

  我的脸依然靠在那肩上,伸出手去,手指轻轻转动着,描摹那一轮红日。

  “真好看呀。”我说。

  “嗯,”陆临川应了一声,“都是新的,天地万物,恍若新生。”他轻声说。

  “阿月,我也可以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