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姓柴,自不会和姑奶奶辈年过古稀的大宗伯硬对硬唱反调,于是审慎道:“且待正事谁人说来。”

  便在此时李清赏敏锐察觉出,原本落在她身上的一道道打量审视目光,在柴睢声落后,齐刷刷撤了回去,在坐宗亲不约而同低下头,开始各自装深沉,只剩大宗伯威容俨肃坐等谁人开口。

  明白了,别看这一屋子人金冠玉带鲜衣华服,除王还是王名号响当当,其实都是被喊来当陪衬充数的,关键时候只有对面这位老者起作用。

  如是想着,李清赏暗暗往对面看过去。

  唔,老人家那满脸板正俨肃的模样,莫名和柴睢有点相像,李清赏心想,她们柴家人长相都多少带相似气,不知柴睢老了会否也是眼前这般模,如此不苟言笑会吓哭小孩子的罢。

  对面大宗伯春秋虽高,然而并不老眼昏花,她迎着李清赏视线看过来,把年轻人吓得飞快低头,而后顺便将目光投向旁边柴睢。

  “没人说么?”柴睢随意把手搭椅背上,看起来像是环着李清赏,“孤家里小孩生病,还等着回去照顾,皇帝既无大碍,孤可要蹽了啊。”

  看看她这不正经样,成何体统。

  “皇王说笑了,”大宗伯开口说话时,脸上雕刻般冷硬的皱纹,始跟着显出几分活泛气,不再像个老古板,“皇王玉牒在老臣手中,玉牒上面并未登记他人。”

  “那正好,”柴睢笑了下,似乎觉着挺赶巧,介绍李清赏给大宗伯,“这便是能入孤牒册之人,回头得空,孤把详情给大宗伯送去宗府,有劳您及时修正孤的牒册。”

  大宗伯不稀得正眼看对面那身份不详的女子李清赏,兀自应太上道:“皇王莫再讲老臣顽笑,且听正事来。”

  大宗伯眼里,太上皇王和皇帝无二,还是会闹脾气犯犟的孩子,她怕这姐弟二人闹掰,则于家国皆无点益,故受皇帝之请来此,她掌宗府,能镇住太上一二。

  柴睢对这些不做任何解释,笑笑悉听尊便。

  此刻需要人来做个把太上请来此处的解释,却见皇帝一副行将就木的病样,皇后眼泪掉得如同死了男人。

  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皇帝和太上不和,谁也说不准皇王孤身进大内之后,宫门外是否随时会出现两军交手的情况。

  禁卫军和上御卫军,一个个都是野狼崽子认主不认人,两方一旦翻脸,恐只能靠冯凭调三大营进城来“拦架”,动刀动枪的事,巡防营那点兵力,哪里敢沾上御卫军禁卫军的边。

  大宗伯无奈,只能亲自开口,向柴睢解释道:“皇帝的药缺少一味药引,便是你们血亲兄妹的心头血,此血难取,幸好十指连心,按照医官们的意思,指尖血融合入药也是可以。”

  怪不得本该出来做解释的皇帝夫妇,此时非要装聋作哑,敢开口叫太上皇王放血,满汴京确然只有大宗伯一位够资格。

  “同胞血亲心头血,”柴睢似乎不反对,“只需放孤和新前的指尖血即可么?”

  具体情况大宗伯并不清楚,她转头看向月亮门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帮忙开了头,这时候,怎么也该当事人自己站出来说话了罢。

  孰料,柴篌还是那幅掏空身体的虚弱样,刘俪吾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短短瞬息间神色几番复杂变化。

  她男人关键时候使她上,她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抽噎着来当个坏人,道:“不是太上和新前,是太上和公家。”

  “是么,”柴睢开始挽袖子,似并不怀疑这件事是否有不妥,“血放哪儿?”

  此言既出,所有人愣在当场,刘俪吾不敢接太上话,错愕中看向柴篌寻求帮助,在她和皇帝的预想中,柴讷之是不会轻易答应滴血的。

  沉默,一片沉默。

  在怪异的沉默中,柴睢把在场人逐个扫过,忽嗤笑出声:“敢情各位都知这是在唱哪出,合着单耍孤王来了。”

  柴睢和皇帝的指尖血,能做药引子?李清赏也旋即明白了柴睢此话何意。

  孰料,在坐女女男男老老少少纷纷起身,哗啦啦跪满地,异口同声求告道:“皇王恕罪,臣等知错。”

  按照这整齐划一的熟练度来看,以往十几年中,这些人没少如此气他们皇王,皇王生气,他们就跪下告错求饶,让人感觉怒气冲冲一拳头砸在棉花上。

  李清赏悄悄捏住了柴睢挂在腰间的牙牌,心道怪不得柴睢脾气好、遇事稳得住,每日和这些人打交道,搁谁谁不得练大度啊,不然还不让气死。

  果然皇帝不好当。

  便在此时,柴篌这狗逼玩意出来当好人了,用要死不死的样子,可怜巴巴,赤胆忠心劝道:“还请太上恕罪,众位姑长叔伯,也是为了朕好,求太上息怒。”

  柴睢还没说话,清晰感觉腰间牙牌被人用力揪住,垂眸看,是李清赏正替她咬牙切齿,柴睢心中失笑,这女子真是爱憎分明。

  屋里应是藏不少兵卒,喝过血的刀压不住地往外冒寒气,柴睢懒得再装下去,取下腰间牙牌给李清赏攥着玩,背手踱步到匍匐于地的众人面前。

  太上嘴里不紧不慢道:“世上没有出来卖屁股,还要立牌坊的好事,既然大家都在,皇帝也不要再戴着那张可怜人面具装无辜了,你坦诚,孤王也坦诚,咱们尽快把事情分说清楚,大宗伯高龄,熬不住在这里看你们夫妇装疯卖傻。”

  “太上您是长姐,长姐如母,您的吩咐我们夫妇莫敢不从,可您不能这样,红口白牙地污蔑我们。”刘俪吾再次嘤嘤抽泣起来,无辜且可怜,“您怎么能这样说我们。”

  柴篌赶忙劝慰:“伤心哭泣对腹中孩子不好,梓潼,莫要再哭泣。”

  “叮当”一声瓷器碰响,是柴睢手欠,掀翻了茶几上不知谁的茶杯盖子,天青色杯盖在茶杯上翻个身,像只小王八被翻了壳。

  在跪众人齐刷刷打个寒战,太上之仪,不怒自威。

  偏生太上不知跟大望四柱里,哪位学来的无赖德行,耍混道:“柴篌你说这些话时,牙不痒痒么,万亭芳可是牙痒痒,不信传他来问问?”

  在场众人不解其意,跪在最前排的两宗亲暗暗交换眼色,柴篌见状,被刺激得两手猛然抓紧身上所搭薄毯,是了,他开始牙痒痒了。

  日前万亭芳休沐,出宫后忽然不见踪影,至今毫无消息,看样子是落在了太上手中。

  柴篌咬紧牙关,脸上仅存的血色刷然退尽,苍白虚弱得仿若会当场死掉:“太上此言何意?”

  这厢听见两代皇帝如此对话,刘俪吾也忘记了抽噎啼哭,更准确些形容,她僵硬在了那里,甚至一时忘记要呼吸。

  日前万亭芳出宫为她办事,结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以为是柴篌所为,试探寻问时柴篌也并未否认不是自己捉拿的万亭芳,此刻看来是柴篌又骗了她。

  骗她来陪她演这出戏。

  “凭你头脑和手段,不足与孤玩弯弯绕,帝王权谋心计你且差得远,坦率些对大家都好,”柴睢任宗亲们惶恐跪满地,背着手再踱步回来至李清赏身旁站定,看向月亮门里,“孤最后一次问你,要指尖血做甚,滴血认亲?”

  柴篌心中尚未组织好语言,刘俪吾暗暗松口气,只要话题转移开,不提万亭芳和她腹中胎儿,那她所有情况便都还有转机。

  至此,在场只剩李清赏和大宗伯,没有在太上和皇帝的交手中低头避难,大宗伯双目半阖仿若入定,李清赏肆意观察屋里人,刘俪吾暗松口气,以及柴篌措手不及的隐忍反应,尽被她看在眼中。

  在柴睢问罢后,皇帝犹豫须臾,仿若被逼得百般无奈,只好于千般不忍中吐露实话:“是太上逼朕,朕不得不说,宋地来了个人,要和太上认亲,自言乃是太上生父,事关皇家颜面,朕本不欲闹得人尽皆知,奈何太上不解朕用心良苦,步步紧逼,朕不得不和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