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虾打的直洞半臂深,到头拐了个小弯,她手摸进去,被躲在里面的大家伙夹了指腹,拽也拽它不出,只能换只手再进去捉,太上嘴里话没停道:“晚上带你到下面的地里偷瓜,山里昼夜天温差别大,西瓜比外面卖的好味多了,又沙又甜。”

  李清赏啃着桃子,津津有味看太上梁王趴水边与洞中河虾斗智斗勇,并表示:“如果中午你能让我填饱肚子,我姑且信你晚上能偷来西瓜吃。”

  她看着柴睢从泥洞里拽出只浑身泥的红皮大河虾,忙拿起网兜过来帮忙接,又忍不住好奇问柴睢:“可你又不是没钱,做甚非要偷瓜吃?莫是为了寻找刺激?”

  方才偷桃时好险被人家的看门犬发现端倪,逃跑时撒丫子狂奔,可不是足够刺激。

  柴睢捏着河虾在水里涮干净它身上泥,丢进网兜里,甩了下被夹疼的手,转而继续去掏泥洞:“你要有钱,给钱买桃也行呀,我又不会拦着你。”

  挡在最外面的大河虾被捉走后,洞里剩下的河虾几乎没反抗力,轻而易举被拽出来,涮干净泥往网兜里丢时,柴睢手欠地在李清赏脸上抹了一下,留下条泥指印:“瓜农种植几十上百亩瓜,光是被猹和刺猬吃的都不知几多,被我偷走仨俩又何妨。”

  河泥带有隐约腥臭味,李清赏往后退几步,躲树荫下不出来:“汝乃惯犯也,捉住棍棒不相饶。”

  “阿照曾让捉住过,光赔瓜钱不算,还险些被瓜农捉去当姑爷,嘘!”柴睢忽然嘘声,声未落,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扑将出去,再从水里站起来时,两只手里紧紧抓着条半斤不到的小鱼。

  深色薄衣湿了水半贴在身,她走过来时用手臂蹭去眼皮上的水珠,在李清赏目瞪口呆的震惊中,爬上来把鱼丢进水桶。

  “网兜里的河虾要爬出去了,别愣着,虾放桶里。”柴睢趁机咬口李清赏手里的桃,拧拧衣服上的水,踩着草鞋再次跳进山溪中。

  “多逮些河虾,清蒸,”她嚼着甜而多汁的桃边嘀咕,“蘸酱油吃。”

  听见这两句话,满嘴还是桃子甜味的李清赏咕咚咽了两下,清蒸虾尾蘸酱油的味道仿佛已经真实刺激到她的味蕾。

  “你捉鱼好厉害,”李清赏处理好网兜里的几只河虾,拖着水桶沿岸跟上来,“我就从来没徒手捉住过鱼。”

  前襟打湿很不舒服,柴睢一双眼睛在水里寻来搜去,拧着衣襟搭腔:“在水边多住些时日就能学会,下午我们去挖些土豆,摘些茄子甚么的,晚上架个炭桌子吃。”

  李清赏问:“想要清淡些的话,吃甚么?”

  “清淡自有清淡吃法,山里基本啥都有。”柴睢故意踩在溪底部一片水草上,水底浊泥升起,有条藏在水草下的黑影趁机飞速游跑。

  “水蛇?!”李清赏在岸边跳起来,亲眼看着那玩意三两下游得消失不见。

  “黄鳝,给我网兜。”说话间,看见六七条巴掌长的小鱼结伴从上游下来,柴睢立马招手要了网兜,可惜她下网迟半步,仅兜住三条反应慢的小鱼。

  若再往上游走,岸边便没了树荫挡凉,李清赏要挨晒,柴睢折身往回走,不多时被烈日晒得后背灼疼,遂抖着湿衣爬上岸,反正也过了下河摸鱼的瘾。

  “容我歇片刻,”她啃着李清赏吃不完剩下的大桃子,眯眼望水花奔腾的溪面,“过会儿收了下游扎的筒子网,中午给你露一手。”

  认识以来从未曾见过太上梁王踏足厨舍,下厨做饭听起来显得有些梦幻,李清赏看看水桶里生死难料的鱼虾,再看看啃着桃去水边涮洗草鞋的太上,对能否顺利吃到晌午饭充满怀疑与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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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盛夏烈日风雨无阻爬上中天,山中的茂林翠树便体现出它无与伦比的优势,枝叶宽大肥厚,将能烤脱人三层皮的炽热层层叠叠拒挡在外,风吹过,树荫下的石屋凉爽地往外冒着炊烟,是柴睢在屋里叮铃当啷做饭。

  石屋不大,二火眼的小灶台搭在东南角,蒸笼里的虾尾还没蒸出味道,柴睢在另个灶眼上做红烧鱼,火舌顶着锅底又被从柴禾口挤出来,李清赏坐在屋门口用力吸气,闻见红烧鱼料汁的香浓,也闻见溪水与绿叶混杂的凉爽。

  怪道避暑皆要入山中,实乃因山中凉爽无酷日。

  她继续用篱笆墙外折来的细竹枝,与水桶里斗志昂扬高举两只钳子的青皮小河虾干架,漫不经心问柴睢:“你这些年里,遇见过奸佞之臣么?”

  这厢柴睢正舀着锅里汤汁反复往鱼身上浇,应道:“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者有之,以权谋利结党营私者有之,十恶不赦倒还没遇见过。”

  大望朝抓廉政,内阁制之下,皇帝和公卿互相约束,朝廷这片权力沃土失去了滋养奸佞的温床,由是贪官污吏寻常见,真正权倾朝野的奸佞反而没有,权臣倒是出过两位,而今已然一殁一隐退。

  李清赏沉吟片刻,问:“你说的那些恶里,哪种最可怕?”

  “最可怕当数朋党,”柴睢又往灶里添把柴,被短暂的黑烟熏眯起眼,“坐大殿最提防朝臣公卿结朋党,朋比胶固,党比金坚,朝臣一旦结成朋党集团,势必祸端丛生,危国甚矣。”

  她把鱼翻个面,锅铲戳两下鱼身飞快看过来一眼:“怎突然有此疑问?”

  河虾夹住了竹枝末端,李清赏钓鱼般把它提起来,甩两下,它是仍旧死活不肯松钳,她道:“我还在想谢知方与和公,甚至有些想不明白,他们是真正贤臣么?”

  对于李清赏会琢磨这些事,柴睢并不奇怪,汤汁已浇差不多,她把锅盖盖上慢慢焖,放下锅铲道:“哪有甚么真正贤臣,无非贤时用之则是贤臣。”

  若不贤时为君父所用之,则便是不贤臣。

  李清赏抖动竹枝,青皮河虾噗咚掉进桶里:“我算想明白了,谢知方用我分散刘毕阮注意力,其实压根谈不上欺骗,最多算是不用白不用。”

  柴睢摸摸鼻子,没敢出声。

  当年赵大爷不让启用谢知方,并执意将他压在翰林院历练,很大部分原因便是谢知方做事为达目的常不拘手段方法,而今十年过去,那家伙行事作风可谓半点没改,仅是稍微收敛了锋芒。

  利用李清赏算甚么,连和光罢官、柴睢避权,以及刘庭凑和皇帝柴篌的翁婿嫌隙,都被谢知方算计在棋局之中。

  李清赏又问:“如此看来,抄没鄣台,遏制三思苑,也是谢知方主意?”

  柴睢语破天惊道:“尊封先宋王助柴篌夺权,与和光罢官让出内阁,也是他主意,倘你是为皇帝,你愿否用这般有能之人?”

  皇帝独权坐天下头号劲敌便是和光,凡能设计把和光拉下去的人,不能说完全与皇帝同战壕,至少不会说像和光那样与皇帝之间“势不两立”,如此之人,皇帝何故不拉拢。

  习习凉风入门来,李清赏耐人寻味地摇了下头:“说来‘官’字真可怕,一旦沾染上,连好坏善恶都叫人分不出来,而今再想学生们考试时写的答卷,初看时唯觉写在纸上的忠孝大义无比稚嫩,现在只觉世上再无比那更纯粹的答案。”

  红烧鱼的香味从木锅盖与铁锅边缘的缝隙不停往外冒,柴睢站在灶台前看李清赏坐在屋门口边斗虾玩边嘀咕事,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没人知道太上梁王看着眼前这幕,心里在想甚么。

  午饭做好又是刻余之后,清蒸虾尾蘸柴睢调的料汁,光是闻着就让人口中不断生津,李清赏盛出两碗米饭后迫不及待开吃。

  柴睢解开围裙,擦着手在小桌对面坐下来,道了句:“你感觉我经营家学堂怎么样?”

  李清赏嘴里咬着个没剥干净壳的虾尾,一时吃不进去,只能囫囵咬断它,继续剥没剥完的壳:“不是说等我开学堂,你来给我打工么。”

  “你太磨叽,总拿不定主意,那就干脆我来咯,”柴睢拿起个虾尾熟稔地剥壳,也不嫌烫手,“关键是你没有资金,暑休结束后那九个娃娃将如何安排?按我经验来看,延寿坊学庠售卖后,布教司不会管她们。”

  “放假前我去见了她们的负责阿嬷,没人管的小孩,凡不再念书,唯一出路便是去卖苦力。”李清赏试图学柴睢剥虾,不料手指不听话,虾尾烫得拿不住,一下下掉在盘子里,“她们那般年纪,又是姑娘,选择不多,进织布作坊和酒楼食堂打杂是首选。”

  天下孤苦多不胜数,尤其咸亨八年夏多地发生暴·乱,需朝廷出钱救济的人成千上万,户部花费年年超支,预算年年不够,内阁卡着巨额费用不敢批红,国文馆拿不到足够数的教谕经费也不愿意,朝臣们成天在黎泰殿吵个没完,在那些家国大事面前,延寿坊女子学庠这几个丫头甚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