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九军效忠的并非是皇权,而是大周国与大周百姓,”谢知方惋惜摇头,“可惜那位至今不明白这点,他和那些阶级余孽走得很近,甚至想要重新培养起昔日的门阀世家,譬如,”

  他指着自己:“博怀谢氏,以及青田赵氏。”

  谢知方身上流淌的血,属于仁宗朝鼎鼎有名的谢赵两大世家,可惜后来几大世家里出了几个所谓“孽障”,不惜被逐出家门剔除家谱也要力行革改,打散了门阀世家把持或主导下的皇权政治。

  奈何思想不易改变,旧潮隐有复辟迹象。

  大可见,新门阀日日站在黎泰殿上高呼“造福百姓”,内阁政令颁布出来真需要他们去做实事为百姓谋取福祉时,他们又会拿着断章取义的圣人言论和不符当下朝局的祖宗规矩,跳起脚来拼命反对。

  倘林敦郡王还在,那帮宵小鼠辈早已人头落地。这般感叹谢知方只在心里想了想,他评价道:“如此倒行逆施之举,必然自毁其功业。”

  “这些事,我已知,就不参与了,”柴睢粗略看罢手中密信及誊抄,还给谢知方,“虽算不上是兔死狐悲,但我这身份毕竟也挺尴尬,你们大刀阔斧干去罢,唯一就是我不想死,想好好活着。”

  “殿下所言,余深信不疑。”谢知方接回密信,亲生父女之间或会因立场利益不合等问题最终走到拔刀相向地步,柴睢确然绝对不会背叛她相父林祝禺。

  林敦郡王毕其功于消灭大门阀大世家,耗尽心血缔造出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得之盛况,柴睢无论何时,都不会助力旧势力再抬头。

  一阵小孩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的台阶上传来,柴睢听出那是李昊在玩耍,遂问谢知方:“你还要见李清赏么?下都察院大狱之事是你与她联合所谋,她已经战战兢兢试探观察我至今,再不让她得出个结论,我彻底没好日子过了。”

  话音刚落,紧闭的单扇屋门被轻轻推开,李清赏赫然出现在门外。

  屋里二人反应各有不同,柴睢僵硬地站在窗户前,谢知方半转过身来,冲她笑得像头回见面那般亲切温文尔雅。

  李清赏就这么看着屋里一站一坐两个人,只觉得这副场景无比滑稽。

  后槽牙咬紧又松开,再咬紧再松开,她客气地给谢知方拾个欠身礼:“让谢公见笑了。”

  “李娘子不必客气,我都明白。”谢知方起身回礼,又转身给太上行揖礼:“臣别无他事要禀,万望殿下善安圣躬,臣且告退。”

  听见这几句话的李清赏用力抿起嘴,“万望殿下善安圣躬”,这句话并非人人有资格对太上皇王讲,若自己早听见这句话,又岂会像跳梁小丑般心惊胆战瞒柴睢那么长时间,到头来不过是让人家看笑话。

  目送谢知方离开,柴睢心虚地笑出声,朝门口招手:“你进来说嘛,有话进来说。”

  北山驿占地不大,隔音也不好,太上怕自己的求饶告错声,过会儿会传遍整个驿站。

  李清赏迈步进来,甚至还顺手带上了屋门,微笑问:“可知方才擦肩而过时,谢公给我说了句甚么?”

  “轰隆!”一道巨响,外面天雷砸下,柴睢感觉那雷不偏不倚正击在自己头顶上。

  太上皇王讨好地笑起来,又是拉凳把人请过来坐又是亲手倒茶,道:“论诡辩之才,随之轻易被她堂哥甩下十八条街,谢知方不可信,大礼议上他舌战群儒,黑说成白不过在三言两语间,他的话最不可信。”

  李清赏不说话,只是这么坐着,任柴睢在旁叽叽喳喳个不停。

  屋门外,不远处的楼梯口,刚从茅房跑回来的郑芮芳蹲身在地,脸上写满痛苦。

  因李娘子上楼去久久不见下楼,涤尘来寻问殿下是否传饭,上来就见郑芮芳单手捂脸蹲在楼梯口,关心问:“你怎么了?”

  “没事,”郑芮芳欲哭无泪,“顶岗的人没拦李娘子,”她用刀把指向走道深处,“人已经在屋里了,谢大公子出来时,那张脸写满看笑话。”

  “啧啧啧,”涤尘啧嘴轻叹,“你完了。”

  ——“你完了,这回真完了。”

  走道深处那间屋子里,回过神来的李清赏感觉自己是大周第一大傻,在万分惊诧与因果合理、被蒙骗的愤怒与跳梁小丑般心酸,等诸多复杂情绪不断巨力冲击下,她眼睛发黑着得出以上结论。

  然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茶杯被重重磕在桌上那瞬间,也似同时重重压在柴睢心头,吓得她胆子一突突,便是当年在大风山狩猎,和随之阿照一起遇见熊瞎子时,她也没这样怕过。

  “你,不然,”她嗓子干得要讲不出话来,憋了憋,憋出一句:“听我解释两句?”

  “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换来的是意料之中的拒绝。

  最最可怕的,是拒绝之人随后逐渐平静下来,或许是灌进去的那杯茶水起作用,浇灭了她心头的愤怒。

  稍顿,李清赏嘴角强行提起抹笑意,尽量平静,仍可见讥诮与自嘲,她问:“我能认识到谢知方,是你们设下的局,此局绝非只为从我身上套我兄长查到的事,你们拿我当活靶子来吸引国丈府目光,是也,否也?”

  “然也。”事到如今已无任何撒谎必要,柴睢爽快承认。

  李清赏深深吸口气,外面大雨瓢泼落下,屋里显得闷热,她以手作扇朝自己扇两下:“你放心,我不会闹,毕竟像殿下这般有钱有势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只是不知,您何时利用完我?望您能提前告诉我一声,比起被您嫌恶地赶走,我觉得还是好聚好散比较体面。”

  单薄的爱意似乎从来说不通她们之间巨大的门第悬殊,仿佛只有“利用”两字放在这里,所有的情愫和温柔才能被解释得合情合理。

  当时头脑发热答应和柴睢好时,她心里已对如此情况有过准备,此刻真面对起来,竟觉得其实也还好,没有以为中那样难过,只是这心里像漏了个大窟窿,带着刀子般的风呼啦啦直往里面刮,疼得她呼吸不上来。

  她们两个,背景、实力、门第等所有情况差别太大,若是要结束关系,她唯一能保留的恐怕只剩一份单薄又可怜的体面,所以才会说出以上言论。

  “等等,”柴睢听出这些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你从哪里看出来我要和你……”

  那几个字她说不出口,屈起指节敲了两下桌面,严肃提醒:“吵架归吵架,有些话不能随便就说嗷。”

  “我竟真以为,你们这些达官勋贵里会有好人,”李清赏笑得无比自嘲,连连摇头,“结果还不是官官相护,蛇鼠一窝。”

  “我……”柴睢欲解释,被李清赏摆摆手打断:“不说了,我上来喊你吃饭,饭做好了。”

  柴睢愣住,这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是甚么情况?

  “再不下去涤尘就该上来喊你了,他们用大铁锅炖菜,说是当地名吃烩菜,你快去吃罢,”她起身朝外去,转身背对柴睢那瞬间,再也忍不住眼泪爬满眼眶,好在声音还能装得正常,“我不饿,就不吃了,赶路有些累,我先回屋歇会儿。”

  “清赏,你好歹听我解——”

  解释两句。

  太上大步追上来,还是晚一步,至门口时正好被人从外面带上了屋门,她就这么,被阻拦在了那扇门后。

  【作者有话说】

  【1】这句话参考宋·范仲淹《岳阳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