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粗而热的呼吸有规律打在侧颈上,熟悉又陌生,让人忍不住心生恍惚,谢随之慢行慢走,至离街口还有半盏茶路程时,打在侧颈上的呼吸渐渐变轻缓,谢随之把人往上颠了颠,柔声问:“难受么?”

  趴在谢随之肩头的人把脸转个方向,动了动被绕过腘窝而抓住的手【1】,嗓子干涩地低哼解释:“我没带够钱。”

  自上次在梁园和谢随之说话过那些话,直到现在,她还没改掉出门在外花钱没估计的毛病。

  二十年来,她出门会带钱,确然只管随心所欲花,够则正好,不够便让人去找哥哥或者谢随之,近四五年来她钱不够时只找谢随之,那是她为数不多可以让谢随之来找自己的机会。

  有些习惯刻在骨子里,想改掉不容易,想戒掉,更需经历挺大痛苦。

  路远无轻载,谢随之背着于漪白走出半条街,松开她两个手腕后累得步子不得不再放慢些,气息微喘:“你点的那些东西没吃几口,我让三娘打包给小孩了。”

  “你没别的要说?”片刻后,于漪白哑声问。

  谢随之也不说不清楚自己怎么想的,道:“阿照拿来的那些东西,我也都收到了。”

  “放我下来罢,天气太热,不要背了。”于漪白两手搭住谢随之肩膀,轻轻挣扎起来。

  谢随之绕过几名路人把于漪白放在路边一个馄饨摊旁,看于漪白两手捂住脸,她又问:“醉得难受?想吐么?”

  于漪白摆了下手继续捂住烧热中的脸,声音从手掌下漏出,听起来沉闷而断续:“不碍事,你先回罢,我自己走走,回头,对,回头我让我哥把饭钱还你,谢谢你跑这一趟。”

  街上人声鼎沸,六月夏夜暑热未消,谢随之额头上一层薄薄细汗,心里像漏了个大窟窿,数九寒天的西北风呼呼往里灌,一开口,尾音压着轻颤:“非要这样泾渭分明么?”

  “……”于漪白最怕被谢随之质问了,自己分明甚么都没做错过,偏偏最怕被谢随之质问。

  几口灼热之气沉沉吐出,于漪白恶向胆边生般,“嗤”地冷笑出声,讥诮道:“这不正是你导致的么?”

  “我……”谢随之低喃着后退一点点,在嘈杂不止的州桥夜市街上,在眼前仅有的一方僻静里,她脸上一片空白。

  欲言又止,却是选择再次低头道歉:“我怕你喜欢的,只是多年来养成的‘依赖习惯’,万一相处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你还会继续和我正常往来么,小白?”

  按照自己的性格,于漪白想,若是发现处不来,自己定然是没脸皮再和谢随之再继续往来了,她忍不住笑,笑得无奈:“谢随之,你还真是了解我。”

  “可是,”她继续道:“你有否想过,万一我们合适呢?”

  “晚饭时我公仪轨一起用的。”她平静述说着。

  谢随之张了张嘴,有些发不出声音,嗫嚅片刻,只干涩吐出两个字音来:“我知。”

  于漪白不再捂脸,笑着把语调放轻快,道:“公仪轨应该是个不错的人,可没办法,我喜欢不起来,如同你不喜欢我,我也无法喜欢他,可今日舒照告诉我,你其实心里有我,这叫我很疑惑啊,谢随之,我很疑惑。”

  她迷蒙目光游走在长街人群上,喃喃自语道:“既你心里也有我,我正好也特别欢喜着你,你为何要对我一躲再躲?欲擒故纵么,好没意思的。”

  她失笑摇头摆了下手,踉跄着转身朝前走去:“我说过不再喜欢你了,一言既出,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哦。”

  谢随之怔忡片刻,三步并一步追将上来,倒是知道先一把把人拉住:“小白!”

  小白眼里花灯彩球正迷离,下意识转动手腕欲挣脱,须臾,小白缓缓低头看,平日最为克己守礼的谢嗣爵并未像往常拉她手腕,而是抓住了她的手。

  于漪白脸颊酡红,眼睛里映出来前方街道悬挂一层高的彩色灯笼,醉意朦胧推开谢随之:“吾乃于侯府之女,安敢阻我?还不速速退下!”

  谢随之倒是熟悉于漪白醉酒之后是何模样,只得伸胳膊护在她身后,护着她往前走。

  一件头疼事还不够,才走出没几步,迎面遇见伫田侯府那个侯弟公仪轨找了过来。

  “于娘子!”公仪轨顾不得周围拥挤,拨开几行人飞快来到面前。

  于漪白倒是认得眼前这位对人总是笑脸相迎的年轻男子,扑上来用力拍人家肩膀,嘴里颠三倒四:“好好读书,你要考上国文馆才行,考不进国文馆,你就更加追不上她啦!哎、诶?”

  于漪白只觉天旋地转中衣领骤然变紧,人就忽然被迫从原地后退了三步。

  衣领被从后面提溜着,她觉得自己好像东宫那窝小狗被柴睢捏住后脖颈的皮,于是她学小狗反应,两胳膊屈起至身前在把两手垂下,吐出舌头缩起脖,一动不动了。

  看罢,她很听话的。

  “于娘子,”温润如玉而气质翩然的公仪轨显然没见过于漪白如此模样,惊诧又好笑中关心道:“你还好罢?”

  红脸蛋,红舌头,两手举在身前一动不动,像没断奶的狗崽子。

  “我很听话的,”于娘子巧笑嫣然,酒意已然占据了这副皮囊,“哥哥让我站在雨花楼前等他们,我就乖乖等到天黑,我在等谢随之来接我……”

  谢随之想起了少年时的这件事,他们三人为偷溜出宫玩耍,设下计谋摆脱了“小尾巴”于漪白,阿照对他女弟说:“随之去给你找糖糕吃了,你在这里等她来接你,你乖乖听话不难乱跑哦。”

  于是她很乖,很听话,在雨花楼前等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等到宫灯莹莹,等到饥肠辘辘。

  “谢随之没有来接我,”耳边响起成年于漪白的声音,和儿时一般总带欢乐笑意,只是更多了长大后知晓真相的遗憾,“可惜谢随之没有来,我没有等到她,我不想等了。”

  拽着后衣领的力道逐渐松小下去,于漪白在天旋地转中艰难转过头来,眼前是一团低调的缠枝纹柿柿如意花纹,顺衣裳往上瞅,她依稀看见张特别好看的脸。

  这张脸真好看啊,好看到让她一眼就生了真欢喜。

  “你真好看,”她在酒意中清醒而决绝地胡言乱语着,“只是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1】背醉酒的人:A醉酒,趴在B背上后两胳膊垂在B身前,B两手托B膝盖弯改为穿过A膝盖下去抓住A手腕,这样能保证A不从背上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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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第五十一章

  ◎挖墙脚◎

  树倒猢狲散,童山长遭牢狱之灾,由他勉强维持的延寿坊公建女子学庠也很快走到散伙地步。

  离布教司规定下的散伙时间还有两个月,准确而言要抛去暑休,还有一个月时间,每日来上学的学生只剩下屋里那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