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份皇帝开西苑骑射,刚从边军回来加将军爵的天子小舅子刘加荣,因伤农官毁麦苗而被户部都察院及刑部同时问责。

  刘庭凑称病暂不登朝,皇帝势单力薄和群臣争论,不敌,最后判了刘加荣廷杖二十,赔付农官医药钱,并要将毁坏的麦苗补种。

  皇帝总是那个德行,一边用着刘庭凑又一边提防之,刘加荣之事里,刘庭凑作为当事人父亲干脆告病闭门不出。

  换句话说,皇帝这把玩脱,见老丈人恼了,上赶着派太医院医官前往诊治,结果治疗效果不佳,他以医官医术不精未尽心力为由,把太医院从上到下收拾了一顿。

  动静闹得挺大,晌午李清赏出门和同务们聚餐前,还对此同柴睢好生八卦了一番。

  “非也。”谢随之两根手指夹着密信晃两下,眉眼微弯时未笑也好如在笑,“是聿川王府那个十三岁的小孙女,今年考进国文馆了。”

  聿川王府,那是柴氏哪门子出五服的皇亲?那家孙女考进国文馆又怎样?

  柴睢脑子里也并未如李清赏夸奖和羡慕的那般,装有很多东西,想了想没想起来“聿川王府”是哪个,她转移话题道:“李清赏成日里教书忙得不得了,你带的学生更多,咋如此悠闲,还能半晌来找我?”

  谢随之正端起茶盏吃茶,认真想了下,道:“约莫因为我是我们山长三邀四请,费好大劲才请去学庠执教的?”

  此言不假,几年前随之辞官国文馆,外面各大书院即刻争抢着想请谢嗣爵,结果随之从中选择了名不见经传的前街学庠任教,至而今,前街学庠山长仍把随之当顶头上司“供”着。

  柴睢假笑评价:“真不要脸。”

  “说甚么要脸不要脸,本爵这纯属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谢随之递上手中密信,神色正经起来,“宋王在归宋途中不慎染病,现已返回宋地,然而情况不太好,正式消息由宋地飞马报送,大约会在五日后入京。”

  柴睢未语,接过密信来看,内容句句看下去,神色始终未变,快二十年的东宫加皇帝生涯,使得“不惊”二字被深深镌刻进青年骨子里。

  宋王夫妇今岁被皇帝接来汴京过年,年后逗留到三月中旬适才踏上回家路,柴庄懋尚未至知天命之年,身体健康,途中乃因季节变幻和赶路奔波不慎感染风寒。

  而宋王夫妇离开时,皇帝篌为表孝心,是派有高医好药紧随王驾的。

  “信上说‘医药侍奉七日,王疾转复’,”片刻后,把密信反复看两遍的人发出个简单疑问,“为何回到宋王府后,宋王情况又突然急转直下?中间隔着五日时间,这五日路程的病解作何解释?”

  谢随之先是如实转述暗探送回来的消息:“王驾回到宋王府后,宋王于晚饭时发病,症状与途中发病时一般无二,王府医官并京医官会诊,得出结论宋王再发之病,其实属于此前风寒症状之延续。”

  说罢暗探所给消息,谢随之又补充道:“事关宋王,宋王妃应当不会撒谎骗人,她的说法与医官一致。”

  柴睢重新折起密信,拿在手里转了转,若有所思问:“你说宋王若薨,对汴京和朝堂会有如何影响?”

  饶是相识二十载,谢随之乍闻此言也是微微一噎,旋即想想也是这么个理,阿睢两岁多过继到圣太上跟前,基本可以说两岁前由乳母带,而后由圣太上和林相抚养成人,随之也是养女,较其他人而言更能体会阿睢的情况。

  谢随之道:“影响无非有二,其一曰宋王身后封尊,其二曰宋郡王爵位继承。”

  宋王膝下目前十来位子女,三个嫡出过继出去俩,三女儿封了新前公主爵位和驸马在京常住,再往下便是第四女及第五子有能力和实力角逐王位,没甚么争头。

  那么就只剩下……

  “皇考,皇伯考,”太上低喃出声,而后失笑感慨,“随之呐,到你堂兄出山时喽。”

  话音刚落,舒照从前庭过来送东西,看见书房朝南吊窗前一里一外两个人,他唤了声“哎!”,三步并两步小跑过来。

  “可算逮住你了,随之,”舒照来到吊窗前,边说话边把手里几本文书递给窗户里面的柴睢,对谢随之道:“于漪白又让带一大箱子首饰还给你,里面多是金银玉石,放班房弄不好会给你磕碰坏,你离开时记得带走。”

  柴睢翻开需要自己花押用印的上御卫公文,浏览前把阿照和随之各看了一眼。

  只见随之目光闪了闪,“唔”地低低应了声:“好。”

  旋即,柴睢起身去书桌前给公文花押用印,舒照问:“方才在聊甚么?”

  谢随之视线越进窗户,往那边书桌后看一眼,道:“宋王病了,情况不乐观。”

  都是身上八百个心眼的人,舒照一听便道:“他还不到五十岁罢,又未请立嗣王,莫是有人故意害他,他在汴京那段日子曾与人结仇?”

  谢随之摇头:“宋王夫妇与汴京诸亲贵勋爵相处融洽,未曾闻说与人结下仇怨疙瘩。”

  “不是仇害,那便是利益戕害呗,”舒照用他咋咋呼呼的气质,配上软乎乎的腔调,冷酷无情揭露道:“他死了对谁有好处,这还用再多说么?”

  “啧,”谢随之轻轻啧嘴,立在窗前道:“皇帝过继圣太上膝下以承祧宗业,家国礼法上写得清楚明白,他最多只能尊宋王为皇伯考,便是他遂了心意又如何,贪图孝名?不,倘真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则这点蝇头小利不足够支撑那般阴谋计划之实行。”

  因为实在不划算。

  “本质是逼着朝臣站队嘛,”屋里的柴睢花押用印罢等墨迹晾干,抱胳膊站在书桌后,语慢声低补充道:“这下不仅可以清理咸亨旧势力,恐怕也要一箭双雕牵制住刘庭凑,皇帝此时得罪刘庭凑,看来就是为朝臣站队时尽可能把刘氏拥趸排除在外。”

  用如此办法排除刘氏臣,有些幼稚,但没有更好办法。

  和光内阁,独分皇权,又是三朝元老,树大根深,关键是为政治国坚持革改,皇帝与之政见多有不和,他忌惮和光实属人之常情;

  国丈庭凑,实力难测,善于创造机会和抓住机会,来京不满四年轻易坐稳内阁大学士位,在朝在京之拥趸小有成数,皇帝提防外戚坐大无可厚非。

  谢随之紧随其后反应过来,应着柴睢话分析道:“若此事为真,则此事本身并不算事,关键要看哪位公卿会在尊皇考与皇伯考的争议中,选择站到皇帝队伍中,哇,皇帝好心计。”

  暴民之乱平靖,万方待兴,皇帝积累起一定的声望,手里又握着太上两袖清风让给的五万禁卫军,此刻终于腾出手来发展势力了,若宋王之病确非天命所致,则若真属皇帝制造出此事,其目的不过是逼着朝臣泾渭分明地选择站队。

  朝臣身在棋局,敢为纯臣者少之又少,大家必然或站和光内阁,或站皇帝,二选其一,至少目前在外人看来,国丈刘庭凑属皇帝党。

  内阁权力大,朝臣若是团结一心,那么象舞皇帝就成了个如假包换的傀儡。

  内阁六部当初决定选择柴篌继位,而不选择聿川王府嫡孙女,深层原因其实很简单。

  柴睢下罪己诏而禅位,柴篌作为其手足同胞,在世人眼中本就自带层罪恶感,如此便注定了柴篌在朝每走一步都得要小心翼翼,他只是个从小小宋地只身来到汴京的年轻人,在朝廷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对付不了强大的内阁与朝臣。

  不说新帝登基后可以被捏在手中摆布,至少他不会是和内阁站对立面的存在,不会阻碍内阁深推革改。

  可惜内阁棋错一招,柴篌身边,埋伏着志要与文武二相一较高下的刘庭凑,被内阁详查后认为是“不足为虑”的刘庭凑。

  舒照琢磨道:“据说刘加荣的事,已经让皇帝同和首辅吵得险些翻脸,若我们在此的种种猜测皆为真,那和光岂不是首辅之位不保?”

  谢随之好看的唇瓣缓慢开合,轻轻吐出两个字来:“我哥。”

  ——谢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