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大娘用汴京方言大吐苦水道:“俺家喏媳妇压根谋法儿说,花恁多钱娶回来,成日里仗着有孕好吃懒做,白荏睡到日上三竿起,黑来睡到半宿再起来吃,自她嫁进俺嘞家门,俺儿为让她在家安心等怀,那是半晌活谋让她出去干过呦!”

  她用右手食指戳着左手掌心,仿佛是在戳自己那糟心的儿媳妇,眼泪都快出来了:“俺诺媳妇头胎生个妞儿周算了,现下仗着肚里头揣个带把儿哩,在家那是跟个菩萨样不做饭不洗衣,从头到脚全是我在伺候她!成天我都累死了,累到腰杆子直不起,恁说要个儿有他娘的啥球用,成会给他老子娘添堵!”

  隔壁绿衣大娘夸张地“啊?!”一声叹,似乎被黑衣大娘儿媳妇的无赖行径震惊得掉下巴,但旋即她宽慰道:“恁儿这边虽然事多,但恁闺女嫁哩好哎!”

  灰衣大娘附和:“周是周是嘞,恁闺女嫁平光坊,不远不近顾得着娘家嘞,多好!”

  黑衣大娘满面愁苦中勉为其难哼哼:“也谋多好,就诺样呗,好赖嫁过去不用她出门挣钱养家,公婆也年轻,替他们两口子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带孩儿,诺死丫头比她哥命好,就算三年只生仨闺女,她公婆都是待见得不得了,拿她当宝贝,我还劝我诺亲家,我说不能这样惯着俺闺女,但是拦不住人家非要把俺闺女当亲闺女待哈哈哈哈哈!”

  笑声简直穿云破石,足见大娘身体健康。

  自己家闺女嫁出去啥都不干那叫享福命好,别人家女儿嫁进自己家啥都不干那叫不孝顺,甚他娘的鬼厌神嫌想法。

  柴睢不可理喻地转过头去,只见另一边是几位大爷在聊天。

  大爷们人均一杆烟袋,烟袋锅里烟丝点着,吞云吐雾聊着近来秦国和倭子国之间的兵戈。

  竹烟杆大爷叼着烟袋道:“倭子国日他娘天生欠揍,秦国只杀他五百俘虏算甚么,要我说,凡俘虏全部杀死都不解气!当年倭子浪贼侵占我坞台川,杀我周民万万,掠夺钱财役夫无数,连木材也一船船掠夺,这仇咱还没给他清算呢。”

  木烟杆大爷吐着白雾摇头:“大秦和倭子也好,倭子和我们也罢,杀来杀去,打来打去,最后受苦的只有老百姓,听说朝廷又在鸿蒙列兵了,不知又是准备打谁还是防谁,当官的哪管百姓苦,只是好战必亡呐!”

  铜烟杆大爷悠然吐出个漂亮烟圈:“邪不压正,倭子国把瘟疫死人扔海里,秦人不揍得它见太奶才怪!”

  秦国边境同倭子只隔了小小一片海。

  竹烟杆大爷补充:“也就是大秦国会放下身段动手揍倭子,你像咱们与大秦国,还有西边大晋国,北边大晁国,咱们这些大国之间多是靠讲道理解决问题,可不会说打就打。”

  说着这位大爷用手肘一捣旁边看着他们的柴睢,稀罕道:“这后生恁说是罢?一看恁就是念过书的,年轻人肯定比俺们知的更多。”

  柴睢笑笑,语慢声低道:“大国之间讲的不是道理,是信用,大国之间的和平,仅是互相威慑与牵制之下的和平,相反大国之间才是最不讲道理的。”

  大国之间的和平,更绝非酸文腐儒摇唇鼓舌下的所谓邪不压正。

  “恁这说的可不对,”铜烟杆大爷反驳:“仁宗朝开始秦国与咱们结了国亲,这些年咱不正是因此才与秦一再续签和平国书?老祖宗留下的话绝不会错,那些读书人不也都是这样说么,邪不压正,好战必亡。”

  家长里短的事柴睢半点不相熟,谈起国事她倒是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淡淡道:“嚷嚷着好战必亡的人,最是绝口不提忘战必危,大国博弈又岂是只在政治和军武。”

  “可好战没好处啊,”木烟杆大爷在地上磕出烟袋锅里的烟灰,无比惋惜道:“大望历时,开山军既退庸芦,武相却还坚持把九方边军拉到西南轮战之,那之后庸芦是彻底安生了没错,可大周呢?

  大周这边除了要朝廷不停向百姓征税而给诸军拨军饷,以及一线将士要在国线上流血牺·牲,咱们换来了甚么?换来了咸亨年国库空虚!不然梁园那位怎会被迫禅位?那可实实在在是位仁君明君,却是被她亲相父给害苦了,唉!!”

  最后一声叹息万般无奈且十分惋惜,充满真情实感,半分作假没有,他认为倘没有大望历九军在西南多年轮战,巨大消耗了国库和民税,咸亨八年不会无法度过四方天灾。

  而如此观点,又岂是只在三五臣民之间。

  百人百看法,柴睢心里倒是平静,歪着头喃喃道:“大望年,开山林星帅率领开山军抹平量山,西南既定,武相为何还要拉九大边军过去轮战,钝刀子放血割庸芦数年?”(林星帅:林星禺,大帅职,尊称林星帅)

  在大爷深深提起口气准备反驳时,柴睢摇头,抢先一步开口,温柔而坚定:“那些年并非您看到的一无是处,若没那几年轮战,恐南域诸国,早拿着大周‘大国威胁’的借口结成盟邦,一旦他们结盟,大晋国的刀便可趁机越过枯荣海,从南呈弯刀之势北进,死死地抵在大周喉咙管上,若是如此,岂还会有今日我们吹着春风,坐这里闲聊别国烽火狼烟的机会?”

  侃侃而谈罢,年轻人温温一笑,和气对大爷颔首:“您老见多识广,想来定然听说过,自量山之战始至轮战终,大晋国以贸易为由,向庸芦等诸南域国售卖多少刀兵军械,而我们与晋国,是自立国便建立了友好邦交的。”

  竹烟杆大爷默了默,在缭绕烟雾点点头,颇为赞同:“十几年来我倒是头回听这种分析,年轻人说的有道理,他若不用火,我怎肯动风?昔年文武二相与大望朝廷眼光之长远,很非是我等白丁能及毫厘。”

  却不知何时起另一边的大娘们也听见了柴睢的分析,觉着这娃娃不错,黑衣大娘遂在此间隙连声问:“年轻人是哪个书院儒生?我看你挺有见识,可考了功名在身?”

  柴睢脸上收了客套的笑,抱着膝盖道:“书虽念过几年,却是蠢头笨脑,白衣在身。”

  旁边大爷鼓励道:“那不妨事,老话说莫欺少年穷,只要心有志气,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坚持下去总能做成点甚么。”

  “咦,还十年八年嘞,”黑衣大娘不满,胳膊一挥,隔着柴睢吵架般同大爷嚷嚷道:“都各奔前程不嫁人罢,女娃家还是早早嘞嫁人生娃才是正道理,那些鸿鹄志啥的叫他们男人去干嘛!”

  大家都是熟人,说起话来高声大调,像吵架,其实是说闹。

  大爷梗着脖子驳斥道:“而今这都啥年景了,大望年扫愚没给你这老婆子扫喽哇,不知道妇人能顶半壁江山?咱大周两代女皇帝都坐过大殿了,竟愣是还有你这种女不如男的旧思想在,可怜见喏。”

  大娘阴阳道:“好好好,女如男,女如男,那你别给你闺女找夫家了,你给她找个媳妇,妇人能定半壁江山,让她两个顶江山去。”

  大爷呛声:“你个傻家伙,女的咋能娶女的嘛,我好男不跟女斗,我不同你这个蛮不讲理的老婆子说话了。”

  大娘拍膝盖硬吵:“呸,你才是蛮不讲理的死老汉儿。”

  女的咋能娶女的?有些话总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柴睢!”

  就在大爷大娘互斥互骂得正带劲时,一道带几份南方软糯的年轻女子声音在旁边响起,打断了大爷大娘的互呛笑骂。

  “……啊,”怔神的柴睢眨眼间恢复正常模样,撑了把路牙石才站起来,未开口眉眼间先浮起柔色,“你忙完啦。”

  “嗯,忙完了,下午也没甚么事,”李清赏应着话,边同望着自己的大爷大娘微笑点了头算作打招呼,朝柴睢伸出手,“快些走罢,还要去李昊那里。”

  站起身的柴睢正拍着自己身上坐路牙子沾的灰尘,看着李清赏伸出来的手愣了下。

  见她不动,李清赏再把手往前伸伸,在大爷大娘一溜烟的清晰注视下,笑道:“走啊?”

  牵手,牵手可真是个叫人喜欢的动作。

  在大爷大娘疑惑、探究、猜测等复杂目光的炽热注视下,柴睢嘴角轻扬,回应着把手给李夫子牵住:“走啊,去接李昊。”

  此刻还不到酉时二刻,学庠尚未敲响下学铜钟,李清赏牵着柴睢刚刚走远,学长门口一排大爷大娘轰然炸了锅。

  刚走远不是完全听不见身后动静,何况大娘们的嗓门直穿三条街不是问题,听见他们对自己和李清赏议论纷纷,柴睢似乎觉得挺有趣,走着走着不时回头看两眼。

  被李清赏扯了扯手,问:“看甚么呢?”

  柴睢“哦”地转回头来,勾着嘴角含糊道:“那些大爷大娘挺有趣,你猜我刚才听见大娘们在聊甚么?”

  以往都是李清赏爱嘀哩嘟噜说话,少言寡语的柴睢多是倾听,这回两人颠了个个,柴睢按捺着某种隐晦无法形容的私密心绪,变得话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