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也,呼延为邕案乃由牧民找羊为导火索,阴私被从不见光的大幕之后搬到台面上,以至于后来人们给“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双全宰相呼延为邕,取了个“羊相倌儿”的绰号作为调侃。

  世间故事千奇百怪,本质说来无外乎一个“利”字。

  眼睛瞧着书册,柴睢用她特有的软糯调子低低感叹道:“随之所言不错,料来道阻且长。”

  其实,她知李清赏在害怕甚么顾虑甚么,只是这件事上自己还缺少个契机,一个让李清赏主动往前走一步的契机,不过来日方长,不着急,慢慢来呗。

  “你又暗戳打甚么鬼主意?”见柴睢说完话后面无表情盯着桌上书不动,李清赏一眼看穿她,虽还暂时猜不透柴睢心思,但她就是能看出来这王八闷不做声时,肚子里正在坏水乱翻。

  柴睢又把手抄进袖子,眼睛看过去:“知洪观宰相呼延为邕案?”

  “然也,”李清赏疑惑,“冷不丁提它做甚么。”

  柴睢玄妙道:“我确实得把自己的事处理好,不然大周就该出下个呼延为邕了。”

  李清赏听不懂,学着柴睢样摊摊手:“我也确实得把自己的事处理好,不然大周就又要多个流氓了。”【1】

  她二人所言,一个是江山社稷,一个是生存求活;一个属国,一个属家,看似生存求活是个人私家之事,远不及江山社稷之国章要紧,可事实上呢,没有孰轻孰重,只是角度不同,利益不同。

  “我给你出个主意以解决问题,”柴睢提议,“你也帮我想个办法应对局面?”

  太上皇王牵扯的事是一介平民能懂?李清赏满脸看傻子样:“求你放过我。”

  “小事,纯小事,还和你有关。”柴睢不紧不慢解释,“三月花朝节,皇后邀请在京英烈遗孀及亲属赴宴西苑,你和李昊皆在邀请之列,帖子昨日由大内送来,在你身后书墙,伸手便能够到的那格里。”

  李清赏翻找着嘀咕:“没咋送到我手里?”

  柴睢笑着,没做解释。

  不怪乎皇后懿旨没能直接送到接旨人李清赏手中,实在因为李清赏住的地方是梁园。

  象舞历来皇王旨仅是送到梁园即可,柴周天下,有资格在梁园里点名唤人出来接旨的恐只有隐居北山的圣太上,而象舞朝主柴篌及其后发旨来梁园,充其量只敢叫做“送旨”,而不敢称“下旨”。

  李清赏跟着沾了光。

  熟门熟路找到柴睢说的皇后懿旨,那象牙雕刻而成的卷轴拿在手里时,李清赏被懿旨之精美吓得险些撂了它。

  待看罢内容,李娘子更加惆怅几分:“就说得努力挣钱罢,不然去这种场合,连身体面衣裳和头面都没有!”

  呃,说完她就后悔,这几句话听起来,像是她在变着法子管柴睢索要东西。

  然而柴睢好整以暇道:“我借你钱呀,衣物头面脂粉首饰你尽管去置办,还得置办好些,不能失了我梁园的体面与气派。”

  李清赏紧张得脑瓜子嗡嗡嗡响,民生多艰何人哀?真是谁吃过苦谁知道,于是她节约道:“你家中库房里有没有闲置?借我用用?付费租赁也行。”

  柴睢稍斜身靠在椅子里咯咯笑,模样明明随性散漫,却竟笑出了四海升平之姿容:“孤王库房里的东西么,天南海北无奇不有,好东西更是多如牛毛,你想借可以,却是以何身份来借?”

  “……”答不上来。

  而虽被问得答不上来,可当李清赏看见太上如此从容不迫轻言浅笑的模样时,她竟再一次真切感受到,眼前的咸亨帝,咸亨皇帝,是真正由大周盛世教养出来的盛世君王。

  李清赏从柴睢含笑的清澈眼眸里,窥探见了周人每每提及无不自豪而骄傲的大望荣昌。

  柴睢眼睛并不漂亮,但清澈中如静水流深透着平静与积厚,若是凝看,会发现她眼里有几代周人凝心聚力出的太平盛世,那是祁东大漠和江左烟雨,也是天门风雪和鸿蒙炊烟,星移斗转倒映在她清亮眼底,有这般底气在,十二金龙换蟠螭不过风轻云淡几声谈笑间。

  权位富贵渺若浮云,君临天下转头让人,太上梁王或举手投足或一颦一笑间,流露出的充沛德行、兼容胸怀以及雍贵气度,其实是今上柴篌尚不能及。

  李清赏答不上来柴睢得寸进尺般的话语,幸而柴睢深谙适可而止,她与她聊起西苑宴,以及皇后设宴是怎么个事。

  “看你手里懿旨上的象牙卷轴便能知道一二,”柴睢看着面前书,把来龙去脉与她娓娓道来,“刘皇后平日奢靡成性,都察院数度谏言,被皇帝以各种理由搪塞……”

  言官谏言要皇帝在卫军平乱的档口上约束几分皇后花钱,皇帝委婉表示,我媳妇陪我度过寂寂无名的艰苦岁月,如今老子坐拥天下,我媳妇花点钱怎么了?

  直到今年新岁,皇帝把邦国大晋送来的国礼不过手地直接送给皇后玩,此事被大晋驻周使臣知道,人家觉得周皇帝此举是不尊重大晋女帝,和光终于没法子再袖手旁观。

  和光内阁向皇帝转达晋使臣之意思,是国礼便该入国礼堂,而非随便给别人拿去耍,可皇帝两面三刀敷衍内阁,始终不以为意。

  想来也该知道和光在心里骂过多少次柴篌猪脑子,同时柴篌此举也给朝臣透漏出一个信号,那就是皇帝并非对内阁唯命是从。

  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后,晋使臣生气了,又经周朝臣一议论,说法变成了皇帝把大晋国礼直接送给后宫女人把玩是对周晋之交的亵渎,是皇帝德行有失,如此恐会引起大晋不满,引发两国争端。

  内阁站出来表态,要求皇帝约束皇后之奢靡,都察院及六部奏书雪花片般飞到皇帝面前,甚至在黎泰殿朝议,公卿也为此争吵起来。

  最后吵到国丈刘庭凑也建议皇帝不要这样做,对女人花几个钱不以为意的柴篌终于顶不住压力,回去和皇后说这个,反而被皇后哭得腿软,又转头来向内阁要主意。

  内阁严谨继承了立阁之相赵长源风格,主张羊毛出在羊身上,一方面建议皇帝管皇后收回晋国礼并及时给驻周晋使臣解释此事,另一方面主张让皇后做点好事来挽救挽救自己名声,于是乎便有了皇后主动拿钱在西苑宴英烈遗孀之举。

  听罢以上,本因受皇后宴请而忐忑的李清赏得出结论:“所以和其他事情没有牵扯,我带昊儿去纯属吃宴?”

  柴睢笑,长睫在眼尾扫出一点弧度,眼底带上戏谑:“设宴原本是很简单的事,可我不信你在庆城时,不曾见过官太太之宴是甚么样。”

  身在公门仕宦之家,二人心里无比清楚那些觥筹交错的宴请,其本质是怎么个场合。

  大凡人集处,除“亲党”、“乡党”、“朋党”间利益操纵的互相利用,其他言行无外乎三,一曰拐弯抹角炫耀,二曰添油加醋贬低,三曰搬弄是非窥探,高在庙堂公卿勋贵,低处井边女男少老,无不呶呶难休。

  照刘俪吾那“哭着穷竞豪奢”的做派,她能把简单而温馨的一顿慰问宴,整得与前廷国宴同等奢华。

  李清赏无奈,简直想滚地上撒泼:“所以说要置办衣裳首饰撑撑面子,你借借我嘛。”

  “你亲自开口,我定无论如何是要借给的,”柴睢稍斜身坐在那里,笑得像个重利轻离别的奸商,眼角细纹如双面绣扇上一根蚕丝劈成四十八份的淡轻,“你要想清楚嗷,天下没有白给的好处,你准备拿甚么好东西来与我换?”

  李清赏:“……”

  好想掐死柴讷之。

  李清赏靠回靠背嘀咕:“你还怪不吃亏,忘了老人家说过吃亏是福么。”

  柴睢:“那我祝你福如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