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关系,不要哭,不要哭,当真没有关系,柴睢遭到下·毒之害,所有人都有嫌疑,等他们梁园把事情查清楚就好了,不要哭……”李清赏胡乱用手擦去眼眶里掉落出来的泪水嘟哝着,泪水只是温热,偏偏烫得她脸颊疼。

  擦眼泪时不慎碰到的右手虎口处,包裹在细布下的伤口更疼,眼泪掉更凶。

  大部分四卫所卫众调走去戒严守卫梁园,上夜当差的卫众恪尽职守地巡逻,空旷的卫所后院没有丝毫响动,静谧无声的夜色里,过罢二十三生辰没两日的姑娘,倔强地安慰着掉泪愈发汹涌的自己。

  劝自己的话很有道理很理智,可是,可是她心里还是好委屈,委屈到想放声大哭。

  “李清赏。”

  在这个二十三岁的姑娘抿紧嘴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时,一道低而轻的声音传入她耳朵。

  李清赏下意识屏住呼吸,以为自己是幻听,或者说她遇到了更可怕的情况——闹鬼。

  旋即她否定了第二个可能,据说梁园作为太上居处有龙凤真气聚集,乃天下最为干净温暖之所,上御卫里又到处是刀枪剑戟与习武之人,莫说是寻常邪祟,即便真有大家伙来了,想与活人冲撞恐怕也要掂量掂量。

  再者说,方才那道声音,有些耳熟。

  一门之隔的里面没了动静,门外再度轻轻响起说话声,语慢声低,带着深夜冷意:“是我,柴睢。”

  是柴睢,真是柴睢。

  没等李清赏抹干净脸上泪水,柴睢再道:“方便让我进去么?”

  这人真是,排毒时放了那样多血,身体好些没啊就大半夜乱跑?

  李清赏不受控制地闷闷抽噎一声,鼻音浓重,倔强语气有些焦急:“门外面落锁你进不来,深更半夜你来这里做甚么?你,你醒了为何不老实卧床休息,毒血已排干净?医官说乱动乱走会加速毒血在体内扩散,你赶紧回去!”

  “我就是来看看你。”门外,柴睢头晕得不行,扶着门框坐在了门边四四方方的平面小石门墩上。

  坐下后晕眩感稍微好些,柴睢靠在身后冰冷砖砌的门框上,感觉自己这颗不安的心在即将跳出胸腔之际,忽就乖觉地落了回去。

  “门没锁,铁链搭着,”在门里人沉默时,柴睢抬起手拨了下垂在铁鼻环上的锁链,软声道:“我可否方便打开门,给你送进去点东西?”

  屋子里,李清赏并非故意不搭话,而是也因身体难受抱膝盖蹲在了地上,她积攒了满腔满腹话想讲给柴睢听,可此刻隔着门听柴睢不紧不慢同自己说话,她忽然觉得有些话说不说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外面,柴睢还在软糯地絮叨着,她忽然变得好爱唠叨:

  “其实在去岁冬甫归汴京时,我对查清楚当年民变背后真相,并不是多么意志坚定,甚至也和阿照聊天时提起过,要否就这么糊涂作罢,因为忽然被送来梁园的你,那时于我而言确实是个麻烦,梁园也因为你的到来,变得天翻地覆,不再如以前安静。”

  柴睢边絮叨说话,边给不远处夜色里默默守护的郑芮芳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办事,把带来的棉被及其他用品交给看守李清赏的卫卒。

  脑袋昏沉得抬不起来,柴睢两手撑住额头,用她特有的软糯调子,继续语慢声低说话:“待和你接触逐渐多起来,观望中发现你身上有很多特性很吸引我,但是我懦弱太久了……”

  李清赏不太想明白柴睢大半夜不顾病体跑来说这些话究竟想表达甚么,好比此前柴睢主动剖白心意而她不敢接受,最大原因莫过于她看不透柴睢,看不懂大周国的太上梁王,而此刻,她唯怕懂得太上之意。

  忽之间,李清赏的心空跳了两下,试毒导致的恶心反应再度来袭,她脑子却愈发清晰,太上梁王此人有时过于高深莫测,让她不由自主把情况往最坏了打算。

  柴睢嘴里话被打断,她听见李清赏问:“我知道我们姑侄于梁园而言是麻烦,莫非此番中·毒也是殿下一手策划?你也要把我当成诱饵抛出去了么?”

  最后一声,她问得轻,轻到话音颤抖。

  太上中·毒后,梁园所有人反应过于真实,涤尘合璧短暂的六神无主,随之和舒照的措手不及,梁园高调而又高度警备的戒严,与年前李清赏摔伤胳膊后有人摸进梁园意欲行刺,被梁园顺水推舟谎称太上遇刺之情况截然不同。

  是以,李清赏从未怀疑过柴睢中·毒的真实性,以至于冷汗不知不觉爬满她冰凉而麻木的全身。

  外面响起低且无奈的软软笑声,柴睢推推门,从门缝塞进个玉牌,放慢语速掩饰着说话时的虚弱无力:“这是蟠螭令,见令如我亲临,你拿着,对于不得不把你暂时禁在这里,我要再和你说声抱歉,有些事此时暂没法细说,但我很快就能把你接回去……清赏?”

  蟠螭令玉牌伸进门缝,里面人始终没接,柴睢有些忐忑,轻轻唤出屋里人名字。

  当“清赏”两个字被太上用软糯的调子慢慢念出来时,二十余年来平平无奇的名,好像露出了它原本鲜活有温度的模样。

  屋门后,李清赏撑着膝盖缓慢站起身,脸上泪痕已干,她便这么信了柴睢:“蟠螭令就不必了,我昨个白天时听学庠守门老叔说,管天下漕运的刘毕阮被朝廷夺职罢官了。”

  原因是御下不严放任走·私。

  守门老叔的独子两年前死于漕运事,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逼死他儿子的人伏法,而能使如日中天的刘国丈之子刘毕沅栽坑,想来太上梁王功不可没。

  “不过是朝堂里一些纷争,你勿要多想,”柴睢顺着门缝把玉牌放到地上,知李清赏信了自己,心口提着的那股劲一松,说话更低更慢,“三日后我接你回,保重。”

  身体情况实在不允许她在此多做逗留,只能放下玉牌,允了郑芮芳令暗卫抬软轿过来接她离开。

  很快,外头没了窸窣声,夜重归静,李清赏借月光看着门口地上那方落在尘土里、泛着冷柔光的蟠螭令,脑子里恍恍然蹦出一句诗来: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1】

  ·

  翌日早,梁园自前街之界起戒严依旧,暂时主持梁园大局的谢随之,在前院厢房偏厅招待首位被允许进入梁园的朝臣,内阁华盖殿大学士刘文襄。

  “老朽带了霍家人来,不知可需要他们为殿下问问病情?”两鬓灰白的中年男人坐在交椅里,分明清瘦,脸上皱纹却一重深摞一重叠,嘴角冷硬地往下撇着,苦大仇深模样。

  大学士半点不慈眉和目,不仅看起来不像是个会与人行善的好人,若是他与注重保养的国丈刘庭凑站在一起,人们无不会凭借“相由心生”之说,夸厚耳大垂的刘庭凑是个福泽深厚之人,怀疑尖嘴猴腮的刘文襄是奸诈卑鄙的佞臣。

  霍家乃柴周杏林第一,自大望初年女大医官霍如晦卸任太医院院首,至今为止,百年医门的霍家尚不曾再有后人凭医术吃朝廷半口饭,能请动霍家人出山,可见内阁对太上遇刺事何等在意。

  太上遇刺险死还生,比上回“刺客近身”要严重千万倍,外头乱成一锅粥,内阁能不在意么,谢随之不动声色拱手拾个礼,微笑回道:“多谢大学士和内阁诸公好意,然殿下好不容易安睡过去,确实不便打扰。”

  太上梁王身体底子好,诚如谢随之所言能连轴转几个昼夜不带打迷糊,然此番永州蛇·毒更不吃素,首轮诊治就放了太上不少血。

  更别提昨夜从四卫所回到井葵小院卧房,柴睢又吐两回,吃下去的药全部吐出来,险被肖桭那老头给骂哭,现下好不容易施了针睡着,才不允任何人过去打扰。

  “谢嗣爵信不过刘某。”刘文襄说话语气硬,语气一硬就显得人很冲。

  昔日皇后刘俪吾因作风奢靡而被这位大学士说哭过,刘文襄还纳闷儿皇后为啥哭呢,皇帝便在大殿上把他好一通骂,骂完就给他派了些既难且苦、外人看来还捞不到油水的破差事干——总督军武器械打造事宜。

  军武器械打造这种差事,稍有不慎便是脑袋掉地,抄家没籍。

  谢随之快三十岁,历过伐薪烧炭南山中的微末沉浮,也见过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大世面,进入过谷底亦登上过巅峰,真正练就了一身软硬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