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寄觉得非常惊奇, 惊奇赵燃的母亲突然去世,也惊奇这种时候赵燃竟然会打电话给他。

  上学那会宋寄是个关不住心事的性子,无论什么事情或难过或开心都会同别人讲, 而少年时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倾听者就是赵燃。赵燃话很少,无论从宋寄口中说出的事情有多幼稚有多不值一提赵燃都能耐心听下去,偶尔在宋寄需要安慰的时候还能笨兮兮地递上几句聊胜于无的安慰。

  可赵燃呢?宋寄好像很少听到赵燃会说自己的心事和遭遇。

  其实当初宋寄过得稍微比赵燃过得好一些,他长得实在漂亮, 又随时一张笑脸,就算是私生子这种传言满学校都是, 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也就只能做出私底下孤立、戏弄宋寄这种不疼不痒的小把戏。但对赵燃就不一样。赵燃这个人身上的气质太过阴郁, 说难听点就是随时臭脸一张, 别说本来就有那些传言,就是和他素无怨怼的人见了他那张脸都想揍丫一顿。

  好几次宋寄都见到有不同年级的男生把他围在男厕或者是学校后面, 可即便被打得满脸青紫,赵燃也没有找谁倾诉过。他像个不会反抗的哑巴,被打结束了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默默走开。班上那些男生把他课本作业撕了或者藏起来使得他被罚站, 他也不会辩驳什么,干脆利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垃圾桶面前立正站好从不多言。

  作为他唯一的好朋友, 宋寄从未听过他说过他的家庭、他的身世, 连问他疼不疼他都只摇摇头轻描淡写一句还行就一笔带过。

  电话那头赵燃的声音嘶哑,和十六岁不同, 也和那天在医院里见到他时大相径庭。宋寄还从来没见过赵燃这样, 不过丧母之痛, 人世间应该没有几个人能捱得住。

  宋寄不会安慰人,听着电话那头的低低啜泣好半晌才挤出来一句节哀。

  赵燃大概是真的很伤心, 光是听他倒抽一口气都能想象得到他哭得有多凄怆。他哑着嗓子开口问宋寄:“你能来陪陪我么?我不知道该找谁了……”

  如果说打电话宋寄还算能接受, 那现在赵燃提出的这个要求就令他略微有些不舒服了。从学校离开后宋寄便失去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正常社交圈子, 围在他身边的不是疯疯癫癫的母亲就是唯利是图的各种小老板,提早进入社会又不能习惯社会规则的他慢慢失去了社交的能力。突然被一个人要求去他,就算是昔日旧友宋寄也觉得很奇怪。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同释传在一起。他的手正牵着释传的手,膝上还放着释传送他的铃兰。

  如果不是这通电话,他应该要和释传开着玩笑回到医院,又或者释传早就骗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亲吻。

  “抱歉,我今晚有事,可能来不了。你母亲的事……节哀,你保重好自己,我们改天再聚行么?”宋寄皱着眉低声拒绝。

  主要是去了也没用,他体会不了赵燃的丧母之痛,同样的他也不再可能开口朝别人诉说自己这些年经历了什么。

  人就是这样,各有各的苦,各有各的乐,都要自己过,都要自己熬。

  宋寄拒绝得太干脆,释燃握在方向盘上的手顿了一下,他远远地看着前面那辆曜影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释燃咬着牙吐出一口浊气,迟疑地问道:“你……还没下班么?”

  曜影的车灯闪了下,缓缓启动,同时电话里传来回话,言语间就算再怎么藏匿,也有一丝甜蜜流出:“下班了,不过……还有点事要做,我明天再打给你吧,现在也不早了,你先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曜影已经顺着车流开出去好远。释燃将手机扔到一旁,慢条斯理地抠出一颗润喉糖放进嘴巴里,他笑了下,多年戴眼镜使得他习惯性地摸了下鼻梁。

  “释传,你可真是……永远比我受欢迎永远比我招人疼啊……”

  宋寄挂了电话盯着屏幕看了几秒,似是在回忆先前说的话会不会太过不近人情。没太想清楚,身边的人就闷闷咳了一声,很快就连咳都不能,只剩大口喘气。他立马将手机关闭扔到一旁,小心翼翼地凑近释传,水葱一样的手抵在释传胸口替他顺气。

  车里空调的温度是够的,只是释传自己身体不争气,才脱离了氧气管一会那个破破烂烂的肺就已经拉起了警报。

  释传尝试着自己深呼吸来减轻胸口的憋闷,发现还是不行,只能断断续续让宋寄把氧气管替他重新戴上。甘洌的氧气进入到胸腔他终于得救,疲惫地不想讲话,好半晌才抬起手来覆在宋寄身上蹭了两下,低沉地喊了两声小寄。

  先前身体的变故让他无法坐得太稳,现在算得上是大半个身体都靠在宋寄身上,也正因为这样,他能花更少的力气就能触摸到宋寄。胳膊只需要慢慢平移就能圈揽住宋寄的腰肢,能算得上轻易地完成那么多年无数遍出现在他梦里的画面。

  “不可以亲吻……那能抱你一会么?”

  宋寄翻了个白眼没说话,但身体又往释传那边凑近了一点。就算不让抱不也抱了?还开口问不是有病么?但他骂不出口,年少时渴望释传的拥抱渴望到做梦都想释传抱抱他,没想到现在反倒是释传开口索求了。

  这是属于释传的拥抱,他手冰凉,蹭在宋寄腰肢上就算隔着厚厚的卫衣都能感觉到凉意,还能感受到他柔软的掌根。

  同宋寄一道搭档上台的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刚刚从戏曲学院里毕业,每天化妆的时候他都能听到那个小姑娘秀恩爱。说自己那个体育生男朋友有多会谈恋爱,从屁大点事都能成为两个人的纪念日,到出其不备的恋爱惊喜那个男孩子都不要太会。

  以前听到这些,宋寄内心毫无波澜,偶尔还觉得矫情。

  但此刻这个有气无力算不上拥抱的拥抱里,宋寄突然理解了那个姑娘为什么每天都能笑得那么幸福灿烂了。

  在释传嘴角触碰到他鬓角时,宋寄缓缓开口:“释传,把你卡号给我。我把那三十万还你,不过得分期,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来。”

  小粉毛现在不管说什么听起来都冷冰冰的,在这种角度下释传看不到他表情和他红红的眼睛,以为自己唐突地亲了宋寄额角让宋寄不开心了。

  联系起刚刚那个电话,释传突然有些心虚。这么长时间两个人几乎每天都在一起,都让释传忘了宋寄有他的社交,也有数不清的追求者。

  他哑着嗓子问宋寄要干嘛,却反倒被宋寄冷冷打断,宋寄反问他:“干嘛?难不成你还想包养我?”

  怀抱被轻轻松开,宋寄直勾勾地看着他,很快又眼神飘忽地移开视线。

  宋寄在害羞。

  他不好意思地说:“没有金主和情人谈恋爱这种说法。”

  车里光线不如别的地方那么好,灯光多少都要为了安全驾驶考虑而降低亮度,宋寄的眼睛在这样的灯光下看起来又黑又亮。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听到释传的回答,宋寄就发现这条路和去医院是相反的,也不是回别墅的那条路。

  “我们这是去哪儿?不去医院么?”

  对释传来说他的时间太少,常常生出一种不够用的错觉。尽管事实大概也如此。

  但夙愿已经完成一半,剩下的一半他再快点,应该能能将将够用。只要再快一点。因为倦乏,释传说话低缓,不过因为先前宋寄的解释,他又比平日都兴奋一点,具体表现为说话时手还蹭着宋寄的手背,抚摸着宋寄手背上那些或细或粗的旧伤疤。他说:“不去医院了,不想在那里头浪费时间了,我们回家。”

  是临江的一套平层,不如位于风景区的那套别墅装修得豪华,家具和装潢也不像是这两年流行的风格,倒让宋寄想起很久以前两个人做邻居那会走进释家的感觉。

  但大面积使用了樱桃木,加上恰到好处的灯光看起来十分温暖,还透着与释传相匹配的书卷气。总的来说,不像家大业大的释总该住的房子,但也不突兀。

  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窗不仅带来优越的采光,还能将江景和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宋寄站在窗前看着脚下如星光一般的城市灯火,一直到轮椅滑过地面的声音慢慢凑近他才回过神来。

  他转过身看到释传就坐在他旁边微微仰着头看着他。

  眼睛同星辰别无二致。

  “喜欢吗?”释传问他。

  宋寄下意识地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释传搭在扶手上的瘫掌缓缓移动到腿上,像是震颤,又像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总之他拍了两下自己的腿。

  “过来。”

  过来坐下,让我抱你一会。

  宋寄当然明白释传什么意思,但他不敢。

  一直到现在,他都不太相信释传所谓的“喜欢”是不是如他心里想的那个“喜欢”是同一个喜欢。年少时释传的喜欢大概是占有欲在,那现在释传的喜欢呢?会不会是作为上位者对金丝雀心血来潮的好感。

  养在别墅里,又或者养在江景房里,都没有什么区别。

  再一个原因就是释传瘫痪太久,附着在骨骼上的肌肉萎缩退化得不剩多少,双腿呈现一种怪异的纤细,膝盖又大得突兀。这样的腿宋寄怎么敢坐上去?

  看出宋寄的迟疑,释传伸手抵住宋寄的腿轻轻勾了一下。如果他手指可以自由舒展的话,这个动作应该是要拉宋寄一把的。

  他缓缓眨了下眼睛,笑着对宋寄说:“不然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抱到你,乖听话。”

  这句听话让宋寄稀里糊涂地坐了上去,还真像一只听话的小狗狗。

  宋寄不好意思横着坐在释传腿上,觉得他一个大男人这么坐好矫情,只能背对着坐了上去。坐在释传腿上的感觉其实不舒服,他腿太细,硌得慌。但被释传抱着的感觉又太过美好,美好到可以忽略这一点不适。

  释传索性往前够过去一点,将下巴搭在宋寄肩膀上。两个人的目光没有交集,而是一齐看向窗外的灯火。

  他的手慢慢圈住宋寄,从背后抱着宋寄,慢慢解释:“别墅是我回来后买的,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我都没办法好好睡一觉,所以需要一个更安静的环境。”

  宋寄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那幢别墅确实安静,更适合释传休养。恍惚间他好像感觉到释传又亲了他一下,说话声变得更低沉和暧昧很多。

  “所以对我来说,那里只不过是一幢房子,但这里不是,这里才是我的家。小寄,这里也是你的家。”

  实在不是宋寄矫情,他突然的鼻酸只是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字了。

  甚至在释传说出这句话前,他都没有这种奢望,觉这辈子还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关于家的承诺。

  十年,甚至是二十六年的孤寂人生里,对这个字他早就失去了期待。但此刻,这个字在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这个他最喜欢的人说出来了他渴望的那个字。

  语气轻柔,一点都不刻意,气氛也一点都不严肃。可他就是说出来了。

  宋寄猛地站了起来,他弯下腰面对释传,眼里是释传不能用简单的一两个词就能概括完的复杂情绪。

  他问释传:“释传,我真的还可以相信你第二次么?我真的可以期待你会永远都在我身边么?”

  释传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再和你分开了。”

  作者有话说:

  释燃不会那么快下线,可以多骂一段时间,这本的刀还正在来的路上。

  我设定的每一个角色,只要出场过的都有作用,都埋了伏笔。只不过我太菜了,通常埋不好,实属是一个文盲这么个大动作了。

  没关系,先谈谈恋爱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