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岳......岳......”

  顾奕险些被这声下意识的“岳父”洗了脑,摇头将那些乌七八糟的思想抛诸脑外:“凌......凌炡??”

  凌炡尴尬地十指都快扣进沙地里去了,咬牙道:“起开。”

  顾奕仰身往身后一坐,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毕竟很少有虫能在自己以一个不可描述的姿势强迫到自己岳父头上的时候还可以立刻回归理智的。

  只两秒钟的时间,他就把这件事发生的前因后果全部捋了一遍。

  看来这一切都是晏修下的局,为的就是让他坚信凌琛正身处险境,所谓的虚弱到最后都变成了诱敌深入的伪装。

  换句话说,晏修其实谁都不相信,他甚至不相信顾奕能够给联盟带来胜利。

  “不......不是这样。”顾奕随即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晏修没有理由抓我。”

  “不用分析了。”凌炡拍干净身上的沙土,冷漠道,“你现在需要跟我走一趟。”

  顾奕一反常态地唏嘘:“利用他虫感情来测试对你们的忠诚度,故意摆这么一道,不愧是联盟的作风。”

  “我曾经遇到过这么一个虫,”凌炡将碳素手套扯开放入口袋,语气平静,“他一辈子都做着身不由己的事,不到最后一刻没有虫知道他会向哪边倒戈,这是最危险的。”

  “啧啧。”顾奕漫不经心地仰头坐在地上,“这是哪里的话,我难道做得还不够多吗?而且我是一个十分高尚纯粹的虫,无论从道德还是精神层面上都是博爱无私的,怎么会是墙头草呢?”

  凌炡终于有机会从上到下把面前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墙头草”打量一遍。

  年轻的雄虫神态自然地半坐在沙滩上,眉眼间的秀气难以遮挡,如雪天散墨,带着一股天生的临危不乱和冷漠疏离。

  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种想法同远在数百光年外的怀特出奇地一致,正在做着行程记录的怀特后背发凉地打了个喷嚏,无端感慨最近的卡勒星是不是又降温了。

  就在此时,顾奕那张俊俏的脸上忽然提起一丝微笑,用商量恳求般的语气说道:“......凌上将能不能放我一马?”

  他说这话时,眼底的温柔都快要溢出来了,仿佛在透过凌炡看着那个拥有极其相似眉眼的虫,连见惯了无数风雨的凌炡都愣了一下。

  他曾见过很久以前的顾淮,笑起来的时候温柔如同翩翩君子一般让他如沐春风,如今顾淮身死,顾奕半条命也已经搭了进去,这孩子从小没虫给予爱意,骨子里是冷的,他也无法揣测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凌炡目光从对方修长的双腿移动到顾奕半阖的唇上,“不能。”

  顾奕十分遗憾:“那对不起了。”接着踉跄起身,“恕难从命。”

  凌炡静静地站在原地,背对身后广袤无垠的大海,遥望对方身后一望无际的翠绿植被,旷达的森野除了不知名的鸟蓦然惊起,没有虫能看清这个前联盟指挥官此时的表情。

  海边的风吹着,震动鼓膜,也掀起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

  凌炡瞬间以一个极快的速度闪到了对手身后,伸手把顾奕一抄。

  刹那间天地旋转,随着一声沉重的落地,顾奕整张俊脸都被按在了沙滩里,只见凌炡勾唇出声:“第一,在我面前你没有选择的余地,第二,参考上一条。”

  顾奕一手抓着对方胳膊方才把脸拔出来透口气,无奈屈服:“你太狠了。”

  跟凌炡作对没什么好下场,但为了在未来岳父面前展示尊严和骨气,顾奕认为还是可以勉强装装样子的,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秒钟。

  卫星站关押所常年阴冷干燥,由于此设备运转的时间还没超过一年,各种陈列设施都崭新无比,顾奕被安置在其中一间简陋的刑房内,双手被拷在背后,找了个空床坐了下去。

  他的面前是由金属玻璃构成的巨大落地窗,这种材质十分坚固,用来专门关押稍微高级一点的牢犯,避免长期封闭的环境让虫抑郁。

  “真是有心了。”顾奕看着面前被端上来的牢饭,色香味俱全,唯独手被拷在了身后,唏嘘道:“这也算一种新型惩罚方式?只管看不给吃?”

  声音消散在房间内,许久没有回音。

  顾奕自顾自地朝那碗排骨汤面前挪了挪,伸长脖子总算喝到一口,最后咂了咂嘴,“手艺不错啊,你做的?”

  视线上移,凌琛半靠在距离顾奕不远处的的玻璃墙面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这个穷途末路的叛徒。

  顾奕好似从未记起自己曾经干的那些混账事,又往凌琛面前挪了挪,厚着脸皮道:“要不这样,你来喂我,我快要饿死了呢。”

  凌琛指了指头顶的监控,意思是你现在的所作所为都被记录着,别想耍什么花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顾奕都觉得面前这碗汤快要凉透了,头顶才传来一句熟悉冰冷的声音。

  “为什么要那么做?”

  顾奕漠然:“我还没吃饭,能不能让我先把饭吃了。”

  凌琛抱臂:“你先说,说完再吃。”

  顾奕道:“说不完,在说完之前恐怕我就饿死了。”

  空气僵持不下,凌琛无奈拿起汤碗递到顾奕面前,顾奕就着别扭的动作喝完了大半碗,最后眼神示意碗里的排骨。

  凌琛忍气从旁边拿起叉子,叉起排骨送到对方嘴里。

  顾奕嘟嘟囔囔在嘴里啃完了一整只排骨,将骨头吐在一旁的桌子上,含笑道:“因为由不得我。”

  “哪方面的。”

  “各方面的。”

  凌琛皱着眉头看向顾奕,迂回式回答,说了和没说一样。

  “我知道你恨我,”顾奕沉声,“不过你今天特意为我做的汤很好喝,临死之前还能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这是不是能证明其实凌琛并没有那么讨厌他?

  凌琛面无表情地道:“不是我做的,是厨房做的。”

  顾奕鼻腔嗤气,转头扫了对方一眼:“卫星站没有厨房,所有食物一律外送,上将连这个都不知道?”

  凌琛道:“我的意思就是外送的。”

  “哦。”顾奕得逞般靠在床头,笑道,“我骗你的,这里的确有厨房。”

  凌琛:“......”

  不愧是联盟指挥官,一流的逻辑。

  “你刚刚在撒谎的时候在看别的地方,是我不够帅吗?”顾奕尝试挣脱身后的手铐,发出一串叮当脆响,手铐纹丝不动。看来最近联盟的手铐质量提升了不少。

  凌琛盯着面前这个虫,不知为何,明明之前有数不清的问题和疑惑,但恨意却怎么都提不起来,就好像这个指挥官身上有天然的魔力一般。

  “有的时候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解释的。”顾奕沙哑地叹了一口气,“就像你现在一样,凭感受和猜测就能知道真相了。”

  “油嘴滑舌。”

  “话不能这么说。”顾奕反驳,认真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凌琛不置可否,越想越不对,现在顾奕只是被俘虏,仅仅听他胡言乱语根本达不到目的。

  “哦?”凌琛勾了勾嘴角,眼底沉淀着一层银红光泽,“真心?”他绕过面前的小桌板,一只胳膊用力撑在顾奕床头。

  这个姿势有着十分强烈的压迫感,就连心理素质极强的顾奕都被压地心脏怦怦跳。

  凌琛用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扭住顾奕的下颌,逼迫对方盯着自己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所以你组织军队埋伏我,利用我来达到你查明真相的目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主动和我上床——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次不是你谋划的?甚至为了控制我,你不惜说出爱我这种荒谬至极的话术,呵......顾奕,我太了解你了,你本就是一只没心的毒蛇,冷血动物,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和你扯上关系。”

  顾奕不可置信地盯着对方,手指攥地发白。

  “别以为你在战场上故意被抓,我就会相信你。”凌琛狠狠甩开顾奕的下颌。

  “咳......”顾奕狼狈地侧躺在洁白的床单上,一呼一吸都十分疼痛。

  “——我不会原谅你。”

  冰冷的话语传入顾奕耳中,如雷鸣一般响亮,只觉得嗓子一涩,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顾奕蜷缩在床上,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没办法顺利将异物咳出,只得强撑侧趴,逼迫自己将余血咳出,黑红的血液浸湿了大片床单,触目惊心。

  这一突发状况也看愣了凌琛:“你中毒了。”

  顾奕脸色煞白,说不出一句话。

  凌琛用手指捻起床单上浸湿的血迹,明显是中毒已深。

  顾奕虚弱地噙着微笑,目光已经无法聚焦:“我迟早有一天会死......而我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咳咳——”凌乱短发胡乱粘在鬓角,整个虫在关押室冷白的灯照下显得破碎感十足。

  他拼尽全力吐出几个字,目光狠戾而坚定,“毁掉塔利恩,杀了赤诩。”

  凌琛瞳孔骤然紧缩。

  顾奕低低地笑着,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的计划,就算他面对的是死亡后无限的虚无:“反正我都已经死过一次了,也不怕死第二——”话音未落就感觉自己的衣领被拽住了。

  他诧异地睁开眼,见凌琛利落熟练打开一只手铐,随着“哐当”一声金属碰撞,他的一只右手被锁在了床头的栅栏上。

  顾奕下意识用解放的左手撑住身体,“你干什么?”

  “什么毒?”凌琛半条腿跪在床上,一只手抓着栏杆顶部,膝盖抵着身下虫的腰部,牢牢锁着对方。

  顾奕艰难地摇了摇头:“就算你知道了也做不了什么,我中的是特制神经毒素,损坏呼吸系统,造成肌肉以及呼吸损伤,直至器官衰竭,而且这种东西目前没有解药。”

  “谁给你的?”

  “我自己喝的。”

  “你......”凌琛只觉得荒谬至极,“我只有一个要求。”

  顾奕闭上眼。

  狭小的空间内,只能听见对方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凌琛声音低沉沙哑:“不许死。”

  顾奕缓缓睁开眼,面前的上将眼底微红,不知道是恨还是爱。

  顾奕想,毕竟自己前前后后做了那么多伤害对方的事情。万一以后自己有个三长两短的,双方都能解脱。

  “听见没。”凌琛抓着顾奕衣领低吼,“......你说句话——”

  顾奕仿佛沉浸在了一生漫长的回忆当中,无论是那段阴暗如泥沼的不堪回忆,还是曾经麻木度过的漫长余生。命运从开始就剥夺了他的一切,他只能用自己鲜红的血液涂满遍布荆棘的道路。

  但这并不是他想选择的路。

  或许从一出生开始,他就注定成为终结这一切错误的存在。在这之后,一切都会结束,每一颗恒星的光芒都将会一如往日地闪耀在围绕着它的行星上。

  时间轮回不息,生命永不终止。

  凌琛托起面前雄虫的肩膀,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无奈让步道:“只要你答应我这件事,我就放你走。”

  顾奕忽地睁开眼,“真的吗?”

  凌琛压着声音:“嗯”

  “那你放了我吧,我答应你。”顾奕扯了个恶劣的笑容,“上将一言,驷马难追。”

  凌琛:“......”

  终于,在双方长久的静默下,凌琛咬牙,“我可以放了你,但不是现在。”

  顾奕一开始就打算瞒着凌琛所有的事情,审讯都还没开始,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放了呢?

  顾奕:“......所以?”

  就见对方以高位者身份按住自己的肩膀,逐渐施加压力,直到顾奕整个肩膀都开始发酸。

  凌琛轻笑:“现在是审讯时间,请你务必一字一句地回答我提出的所有问题。”

  顾奕:“......”这审讯未免有点过于不对劲了。

  “为什么骗我?”

  “善意的谎言有时候也是一种爱......但是凌......凌琛,”顾奕倒吸一口气,自下而上地看着对方的皮靴踩在自己双腿空隙的床沿,领带被死死拽着,勒得他有些难受,“咱们能不能换一种温和点的方式?”

  “那你先回答我,为什么要投靠库索?为什么服毒?”

  “不知道。”

  “塔利恩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设那么大一个局?”

  “你们联盟也没好到那里去,给我下套抓我不是吗?”

  锁链挣扎与栏杆碰撞,声音不绝于耳。

  “还敢顶嘴?。”

  “......轻点儿!”

  “说说你背后的主使。”

  “......没有就是没有!”

  “我说过我不会轻易放过你。”凌琛一口咬在顾奕的肩膀上,痛得顾奕泪花都快挤出来了,“说不说?”

  顾奕摇头忍痛,抿嘴不语。

  凌琛不急不慌地咬住手套,扔到地上,露出手掌到胳膊上雪白的绷带,冰冷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听说雄虫的尾钩不仅对刺激非常敏感,对疼痛也很敏感。”

  顾奕捂着胸口:“上将,我摸着良心和你讲话,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高危的职业是什么吗?”

  “什么?”

  顾奕道:“贴身管家和秘书,因为他们知道的太多了,我不想让你牵扯进来......”

  凌琛:“你......”

  顾奕提起苍白微笑:“谁不想好好活呢,是吧?”

  凌琛看着顾奕幽深如檀的眼睛,脸色随即冷了下去,“你以为我怕死吗?”

  顾奕还欲张口,下一秒便被凌琛揽了过去,只感到嘴唇一凉,温热的触感遍及口腔,力度之大差点让他喘不过气来。

  淡淡的血腥味遍及味蕾。

  与此同时,愤怒的凌琛直接抬手拔断了旁边的电线,砰的一声,整个关押室瞬间跳闸。

  顾奕有苦说不出,渐渐让快感淹没了疼痛,手腕在挣扎下被金属勒出一道道红痕,上气不接下气:“上将,我中毒了。”

  凌琛呵呵一笑:“除了梅-毒和电脑病毒,我还不知道有哪些神经毒素可以传染。”

  “......”

  窗外基地灯塔的灯光从昏暗的室内一闪而过,勾勒出两个纠缠不清的身影。

  无数星光在银河中闪耀,消失在光线触之不及的远方。

  这里是永远没有黎明的夜,是埋藏于黑暗之中发芽的欲望,宁静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