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五垂眸。
此刻, 他的断指之上浅浅覆了一层灵气，鲜红的血凝结成暗黑色。
他抽出剑，用断去的手指握住剑刃, 新鲜的血液顺着剑刃淌下，滴落在乱石瓦砾之上。
身后的惨白人脸瞬间战栗起来。
陆五握剑的手更紧了一些。
陆天石修为深不可测, 纵使他炼出绝世魔物, 想要击杀他也不容易。
他的机会不多，必须让魔物时时嗅到血气, 维持最巅峰的状态。
腰间的传音玉忽然亮起, 陆五神情骤然一变，眼底的恨意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家主。”陆五毕恭毕敬地开口，继续汇报起自己这边的情况。他说着说着, 便装作和身边人交谈的模样，仿佛那些被正道抓走的人还在他身边。
他的计划布局已久，可今日正道骤然袭击据点，乃是一个巨大变数。
好在攻击据点的，只有清水剑派的弟子以及南崖城的守卫, 并无与陆家相熟的宗门, 消息一时还传不到陆天石那边。
陆五深吸一口气, 他决不能让陆天石察觉到计划有变。
不远处, 叶修寒从石头后面探出脑袋, 努力听着陆五与陆天石的对话。
然而距离太远，他一时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计划一切正常”、“兵分两路”的字眼。
叶修寒的心底咯噔了一下。
先前陆五留了部分尸傀，继续在外边游荡。如今听起来, 似乎陆天石打算让那部分尸傀发动攻击, 来吸引正道修士。
陆天石究竟让陆五去做什么？
正要细想, 叶修寒发现陆五动了。
他赶紧追了上去，轻飘飘地跟在陆五的身后。
月光落在陆五的脸上，他神情仍是漠然，可双眼却红得可怕，眼底深处渐渐滋生出疯狂的情绪。
叶修寒心头一凛，意识到陆五在失控。
然而很快，陆五便清醒过来，双眼渐渐恢复了黝黑，飞行的速度也骤然加快。
叶修寒立即跟了上去。
天地间昏暗无光，群山像是蛰伏的凶兽，在他们的脚下蜿蜒出去。
叶修寒渐渐意识到，陆五似乎在刻意沿着山脉飞行，如此一来，就避开了人群聚集之地。
那个魔物吞噬人的血肉就会滋长壮大，可离开洞穴后，陆五却没有大肆杀戮，令魔物变强。
他尚有一线良知，并没有彻底失控。
这个认知令叶修寒的心微微松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如今他尚不清楚，陆五与陆天石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可仇恨，是最容易让一个人彻底丧失理智的。
不知过去多久，陆五停在了一处废弃的寺庙跟前。
陆五朝寺庙中央走去。
地面上绘制着极为繁复的阵法，正中处有一条深不可测的裂隙。
陆五心神一动，身后的魔物便钻进了裂隙之中。
浓郁的魔气令魔物骤然兴奋起来，霎时间地面剧烈震颤。
叶修寒努力将自己塞进两块地砖之间，才勉强维持住身形。
他伸出一片叶子，继续听陆五的动静。
很快，一阵脚步声传来。
“陆五。”陆天石大步走来，当看清地面上长长的裂隙后，顿时喜不自胜。
“好、好啊！”陆天石拍了拍陆五的肩膀，夸赞道：“你果然找到了一处最薄弱的魔界封印！”
陆五垂下头，掩去了眼中的神色，恭敬说道：“都是家主英明。”
或许是计划太过顺利，陆天石也忍不住和陆五分享起自己真正的计划，他冷笑一声说道：“恐怕那些正道修士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此刻费心攻打的尸傀，只是些年老体弱的弃子，我们真正的力量全在此处。等他们反应过来，这边的魔界封印早就彻底打开了……”
“封印一开，天下大乱，无数机缘现世……而疯狂涌来的魔修，就是最好的替罪羊。谁也不会再怀疑尸傀之术不是魔修所为……哈哈哈哈。”
叶修寒叶子微微僵住。
他们在攻打魔界封印？
他将身体探出一些，努力看向不远处的裂隙。
或许是感应到了陆天石的狂笑，裂隙之中也传出了隐隐的震颤声。
陆天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还以为其他人都在缝隙之下努力攻击，丝毫没有料到，操纵尸傀的只有陆五一人。
叶修寒一边努力将消息传回去，一边跳入裂隙中，想要阻止魔物继续攻击封印。
可跳下去去后，叶修寒才发现，那魔物虽然弄出很大动静，实则半点没有继续破坏封印。
裂隙之外，陆天石也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
“我不是让你打开魔界封印吗，为何没有魔气涌出……”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陆五骤然变了神色。
一股寒意浸入陆天石的体内，怨气像是淬了毒的刀，一点一点刮过他的骨头。
陆天石心念一转，几乎立即做出了反应。
他袖袍一挥，无数攻击法器直直朝陆五所在之地砸去，一连串撞击声响彻云霄，顷刻间烟尘四起。
金色符文在陆天石的身边亮起，构筑成防御阵法，瞬间将陆天石密不透风地保护了起来。
陆天石冷冷看向陆五，他并未将对方放在眼里，方才陆五能得手，不过是趁他狂喜时偷袭。
然而很快，陆天石的神情就凝固了。
他看到一张巨大的惨白人脸虚浮在陆五身边，嘴巴一张，便有无数怨气涌出。
“这是……”陆天石猛吸了一口气，脑子里骤然浮出《尸傀之术》中记载的鬼物。
那东西一旦炼制出来便极为强大，还是没有魂灵的傀儡，陆天石起初也十分心动。
可功法上说，这鬼物会反噬操纵者，最后吞噬掉操纵者的魂灵，二者合二为一，成为真正的旷世邪物。
空气中弥漫起淡淡血气。
陆天石还没反应过来，那鬼物就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无视了他所有的防御法器。
巨大的力道，几乎将他的魂魄也一并拉扯出体外。
陆天石重重跪在地上，努力匍匐着，想要躲开这股可怖的力量。
然而怨气无形，如空气般充斥着他周围的每一寸地方，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无处可逃。
陆天石眼中再无轻蔑之色，他用尽力气，抬头看向陆五。
鬼物降世后，需要吞噬操纵者才算真正炼成。只要拖延时间，他还有活命的机会。
陆天石声音尖锐地叫道：“陆五，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陆家的灵脉、府库的宝藏……”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笑。
***
城主府。
白鹤紧紧盯着沈重光书中的传音玉，神色极为凝重。
白日里，尸傀骤然出现在南崖城的各处地方，小打小闹便立即撤走。
正道这边损失并不惨重，却个个疲惫不堪。
如今圆月初升，各处却没了尸傀的动静，白鹤只觉得心中的不安感在急剧提升。
他摸不清对方的目的，只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也不知叶修寒如今身在何处，有没有找到陆五……
但更重要的是，叶修寒的身体还能否撑住。
“白鹤长老。”一个清水剑派的弟子神色慌张地闯入屋内，说道：“西北姚山有大批尸傀正在聚集！”
“什么？”来不及多想，白鹤便准备立即赶过去。然而他还未走出几步，沈重光怀中的传音玉石就亮了起来。
是叶修寒，他竟然真的传回了消息！
白鹤眼中泛起喜色，然而当听清了叶修寒所说的地点后，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捏紧了。
叶修寒说陆五炼制出绝世魔物，在东南方向的天安寺偷袭了陆天石，起初陆天石彻底落了下风，可两人争斗时，地上的魔界封印忽然剧烈颤动起来。
陆五立即操纵魔物堵住了不断扩大的缝隙，而陆天石则趁此机会逃跑了。
看到陆天石逃走，陆五理智尽失，立即操纵魔物追了过去，再也顾不上去管封印了。
“……我如今还留在寺内，想办法堵住缝隙，实在抽不出身去追他们。白鹤长老，你一定要带人阻止他们，若是继续打下去，那魔物吞食了陆天石的血肉，定会彻底失控！”
放下传音玉石，白鹤神色极为凝重。
叶修寒所说的地点，与清水剑派报来的尸傀聚集之地相去甚远……他究竟该相信谁呢？
“白鹤长老……”耳边传来无数道脚步声，是有修士听说了姚山的异变，来请示他如何行动。
“兵分两路。”白鹤咬咬牙，还是下了这个决定。
兵分两路，力量自然会分散。可他相信叶修寒，那魔物的可怕程度远胜于寻常尸傀。
月色渐浓。
群山之中，陆天石将灵气灌注于双腿之上，御风而行，奋力奔逃着。
然而，很快他便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凉意。
是陆五追来了……他竟然这么快！
陆天石的内心终于浮出一丝恐惧，修为到了他这个程度，自然极为惜命，攻击起来也是瞻前顾后，生怕疏于防守被对方拿捏住命脉。
而陆五却是一条疯狗……他身上都是自己攻击留下的惨烈伤痕，可他的攻势却没有半分减弱！
心念急转间，陆天石已经做出了决断。
如今的他已经顾不上炼制尸傀的事情暴露，他要将正道修士引来，替他拦住陆五！
陆天石袖袍一挥，砰砰砰无数法器朝他身下的大地坠去。
这些极品的攻击法器，一个就足以将一座山头夷为平地。这么多的法器一起坠地，定会炸得方圆百里烟尘四起，将附近的正道修士尽数引过来。
“陆天石！”陆五一声怒喝，恨得目眦欲裂。
陆天石为了吸引来正道修士，竟直接将法器朝地上丢去，这一幕几乎和陆五记忆中的灭村之景重叠了。
陆五只觉得脑中紧绷的弦彻底断了，他的双目全被杀气所蒙蔽，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陆天石心口一跳，震惊地看向陆五身后巨大的惨白人脸。
此刻，那人脸的眼窝出泛起血色，像是两个巨大的血色漩涡，要吞噬天地间的一切。
轰。
一阵巨响宛如惊雷炸开，山脉剧烈颤动，无数烟尘飞散。
是陆天石抛出的法器落在了地上。
陆五的心口仿佛被人重重垂了一拳，他脑中一片空白，只留下最纯粹的恨意。
可怕的怨气呼啸而来，瞬间席卷了天地。
眼看陆五的惊世一击就要落下，无数道剑光飞驰而来，剑气交错纵横，瞬间结成一片剑域。
剑气深浅不一，预示着持剑人的修为也各不相同。然而这一刻，所有人都用尽了全力，联手挡住了陆五致命的攻击。
虚空中，剑气剧烈震荡起来，层层剑光碎裂，如海浪般层层化解着陆五的攻击。
“他与那魔物性命相连，杀了他，魔物才会消失！”陆天石回过神来，他来不及细想为何正道修士来得如此之快，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借助正道之手杀了陆五。
陆五一日不除，他就一日不能安眠，纵使活着也会被心魔所扰。
“陆家主别怕，我们来助你！”有正道修士高声喊道，几乎所有人都将剑指向了陆五。
没人出招，只因那魔物实在鬼神莫测，被动防御才有可能寻到破解之法。
可古怪的是，陆五也没动。
眼看仇人近在咫尺，陆五胸中恨意滔天，连带着也恨上了这些拦在他面前的正道修士。
他们口口声声说着讨伐魔人，却不知上一秒陆天石抛下的法器杀掉了多少人。
或许，他们知道却不在意。因为那些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并不重要。
断指上传来的疼痛令陆五微微一颤——是那魔物在贪婪地吮吸他指头上流下的鲜血。
尝过了陆天石的滋味，那魔物越发兴奋起来，几乎有些不受控了。
而陆五也被这股杀意影响着，渐渐松开了对魔物的钳制。
“陆天石才是炼制尸傀的幕后凶手，你们不要被他骗了！”
一道急切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凝滞的场面。
有正道修士紧紧皱眉，朝声音来处看去，以为是那魔人的同伙。
然而当看清了说话之人的模样时，不由得怔住。
是叶修寒……
在场的正道修士许多都曾被叶修寒诊治过，余下那些也服用过他给的丹药，下意识地便会多信任他一些。
可叶修寒说陆天石才是炼制尸傀的幕后凶手，这……这怎么可能呢？陆家已经是正道第一世家了，家中珍藏的绝世功法几辈子都修炼不完，根本没有道理去修炼邪术。
“一派胡言！你们还在等什么？他这是在拖延时间，好让那魔头蓄势再战！”陆天石神情自若地高喊起来，瞬间便令许多修士动摇了。
陆天石虽多年闭关不出，但陆家的名声在正道中却是极为响亮的。
他振臂一呼，许多人下意识地便摆出攻击架势。
叶修寒心中无比着急。
方才情况紧急，沈重光和白鹤他们第一时间下去救人，布阵拦住陆天石抛下的法器。
而小白骨，则悄悄离开了他的袖子，尝试着从陆五手中抢过魔物的操纵权。
战斗一触即发。
陆五操纵着鬼物，瞬间穿透了一位正道修士的身体。无数怨气从那修士身体穿过，将他青白色的魂体从体内扯出、撕碎。
所有人的心里都打了个冷战。
这是何等邪术……竟能让一个金丹修士毫无还手之力。
眼看这个修士就要死在自己面前，叶修寒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掌心放出灵气护住了那位修士的心脉。
不能再让那魔物吞噬血肉了。
许是感应到了他身上的草木清气，那可怕的魔物身形微滞，竟没有立即转而攻击他。
然而，没等叶修寒松一口气，他便听到了剑气破空之声。
陆五已经陷入疯狂之中，眼看自己的目标被叶修寒救下，而魔物却无动于衷，他下意识便掷出一剑。
叶修寒的手微微一顿。
他知道自己若是抽手抵挡，面前这修士便会因怨气侵体而死。没有多想，叶修寒便继续输出灵气。
长剑抵到他的后背，再有一寸便会刺入他的体内，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拦住了。
沈重光一手扶住叶修寒摇摇欲坠的身体，一手朝那长剑轰去。
陆五的攻击毫不留手，几乎将大半的灵气都倾注在剑刃之上。他满心恨意，只想用鲜血喂养魔物。
血，他要让很多的血溅在魔物身上……
两人的灵气在半空之中对轰，巨大的响声几乎要将方圆百里荡为平地。
叶修寒心口一跳，下意识地朝底下看去，生怕这可怕的战斗波及到地面上无辜的人。
好在，很快他就看到了白鹤的身影。
白鹤、谢云彰、谢无意再加上十几个清水剑派的弟子，协力布下了剑阵，彻底将战局控制在阵法之中。
谢云彰第一时间来到沈重光身边，帮助他保护好叶修寒。方才他们赶来此地时，谢云彰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魔界封印就此打开，正魔之间的战争避无可避。
然而，等他赶来时，却见那魔族缝隙上生出无数藤蔓，硬生生地将缝隙填补上了。
不可能是陆五或是陆天石……那么就只能是叶修寒。
谢云彰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即便同为草木妖，叶修寒操纵草木的能力却远在他之上，甚至是到了一种极为可怕的地步。
他一定要保护好叶修寒。
将叶修寒交到谢云彰手上，沈重光转头便迎上了陆五。
两人的打斗快到极致，只留下阵阵残影。
然而谢云彰的神情却越发呆滞起来。
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可他常年混迹正魔二道，对于两方的招式极为熟悉。
陆五虽已彻底入魔狂化，但他所用招式，到底还带着正道剑法的影子。
可沈重光……他的招式极为果决狠辣，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魔界的路数。
天际间。
沈重光伸出手，掌心之上泛起阵阵黑气。
先前沈重光剖去魔骨后，便将魔气压缩在体内某处，努力尝试用灵气来攻击，但如今却容不得他多想。
沈重光眼中冷意弥漫，他咬破指尖，以血凌空画符。
只要能保护好叶修寒想要保护的东西，即便是以邪制邪也没有关系——沈重光的脑中只余下一个念头。
忽然，沈重光猛地抬头，看向天穹中的某处。
厚重的劫云渐渐聚拢起来，蕴藏着足以扼杀一切生机的可怕力量。
沈重光立即反应过来，这恐怕是叶修寒即将晋级的劫云。
就在他愣神的片刻，陆五立即抓住机会，开始了疯狂地反击。
沈重光反手攻击，心却越发地乱了起来。
天道的力量在增强……
在前几次轮回里，他好几次也死在天道雷劫之中，却一次一次地挺了过来，意外地削弱了天道的力量。
可如今，天道力量却骤然变强。
沈重光的脑中，忽然浮现出叶修寒说过的话。
他说，这个世界是一本书，书的名字叫做《为魔》。
为魔……难道是因为有人成了魔，天道力量才骤然增强吗？
沈重光看向陆五，手中剑势一转，便由攻变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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