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路时的惊呼刚吐出第一个音节,又重新吞了回去。

  他绷直了身体,不声不响任由身后的人以一种亲密无间的姿势挟持着他。

  两人在地牢外一处很适合杀人抛尸的阴森夹道中停下。

  脚一落地,路时急急转身:“你……”

  他的话没说完,被人捏住后颈,猛地一把按进了怀里。

  一双手紧紧箍住他,力道大得有些失去了往日的分寸,甚至让路时觉得喘不过气。

  但他不敢动弹,只能将头稍稍仰起一点,结巴道:“伤……呼,小心你的伤!”

  抱着他的人不为所动。

  路时察觉到男人的身体在小幅度地发抖,眨了眨湿漉漉的睫毛,费劲地钻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对方宽阔结实的后背,动作生涩,却充满眷眷安慰之意。

  “我没事的……没事了。”

  栾宸似乎慢慢平静下来,将路时松开少许,手仍旧揽着他的腰背,仔细端详他是否有挨打的痕迹。

  “怎么瘦这么多?他们不给你饭吃?”

  “你的伤怎么样了,不要紧吗?”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栾宸英气的两道剑眉拧得死紧,“你先回答我。”

  路时:“那……倒没有,也、也没瘦多少吧。”

  他一个自带美食系统的厨子,饿着谁也不可能饿着他,实在是因为思念成疾……呸,因为忧思过度,才掉了几斤肉。

  但这话必不可能对栾宸坦白。

  栾宸看起来不信,坚持道:“脸都尖了,抱起来也比先前硌手。”

  路时:“……那你别抱!”

  栾宸黑沉沉的眼中浮起一点笑意,当然没打算听,又自顾自地拉起他红通通的手看了看,随即撕下一块衣摆给他擦手。

  “刚才杀人了?没被吓着吧?”

  路时的手被男人攥在掌心,手指一根一根捏起来,从指尖细心擦拭到指缝。

  布料在皮肤上的柔软触感和那力透布料的热度让路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失神了片刻,然后才听到栾宸的话。

  “杀……什么杀人?”路时把视线投向自己手上残留的红色汁液,恍然大悟。

  “不是!这是甜菜汁!我刚才在揉面准备做面条……”

  栾宸手一顿,蓦地抬头,杀气腾腾:“秦兴吃你做的饭了?他逼你的是不是?”

  路时:“……”

  他敏锐地嗅到空气中那股隐约的酸味,识时务地改了口:“就是,都是他逼我的!他听说王爷爱吃我做的饭,就非要感受一下王爷的待遇,还说我不做的话就不给我饭吃!”

  “他也配。”栾宸眼神森冷,“待捉住他,本王拔了他的舌头,替你出气。”

  路时松了口气,乖巧点头。

  栾宸扔掉染红的布料,慢条斯理摩挲了两下路时的手,突然又问:“那刚才抱你的小子又是谁?”

  路时一哽,莫名慌张起来:“啊?谁啊?哦……就、就是都尉军中的一个斥候嘛,他和我一起关在地牢里,我俩的牢房挨着,平时、平时聊聊天……”

  “……挨着啊,”栾宸目不转睛看着他,意味深长:“嗯,小时真是讨人喜欢,才分开几天工夫,就交到新朋友了。”

  路时被这酸溜溜的语气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恼羞成怒道:“你什么意思?你——”

  栾宸忽然收回一只手,捂在胸前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路时立刻慌了神,赶紧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让秦兴给你送来的药都吃了吗?还烧不烧了?”

  栾宸顺势蹭了蹭少年的掌心:“大夫说无甚大碍,不必担心。”

  路时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疼得要命,也顾不上控制自己的语气,急赤白脸地骂:“怎么就没大碍了?那么深的伤口,你差点死了知不知道!?现在伤没好就敢闯土匪窝,就不知道多爱惜点身体吗??刚才还敢抓着我飞,还飞!飞个屁!”

  栾宸呆了一下,脸上第一次现出无措的表情。

  他抬手想去帮少年擦脸上的眼泪,手却在半空中被对方一把拍开,发出一声脆响。

  他只好抱紧少年的腰,老老实实低头认错:“是我不对,刚才不该随意动用轻功。让小时担心了,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儿有多害怕?!每天……每天晚上都做噩梦,不是梦到你死了,就是梦到你变成了傻子,变成残废……呜……”

  路时气得脸颊都鼓起来,歪着头不肯看栾宸,偏偏眼泪还在不争气地往下掉,把一张净白小脸染得水光淋淋。

  他一边哽咽着胡乱抹眼泪,一边觉得丢脸死了,继而哭得更凶。

  栾宸胸口像被锋利的铁爪挠来挠去,痛得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恨不得把心肝都剖出来,只要能叫少年好过一点。

  他把路时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一下一下抚摸他清瘦的背脊,反复地低声呢喃。

  “嘘,别哭啊。梦是反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药我收到了,小时真的很聪明,是你救了我的命。他们后来还给我请了很厉害的郎中,现在真的没事了,会好起来的……”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以后绝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乖……别哭了。你这样,让哥哥比死了还难受。”

  “呸呸呸,童言无忌!”路时渐渐缓过来,不好意思地推开他,一顿猛擦脸,“什、什么哥哥,我又不是你弟弟。”

  栾宸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可你亲口答应过,在外是……”

  栾宸的手突然停下。

  他在路时的后脑勺摸到一个不正常的隆起,有差不多一枚铜钱大小。

  栾宸脸色一变,马上把他的头发掀起来查看——是一个已经收缩了不少的血肿,颜色发乌,可想而知刚形成时有多严重。

  “怎么回事?谁打了你?!”他的声音里涌动着难以压抑的暴戾。

  路时迷茫地伸手想摸,却被栾宸抓住不能动,好一会儿想起来,“哦,没事,这是那天他们的人来绑我,挨了一棍子。”

  栾宸以指腹轻轻碰了碰,哑声问:“疼吗?”

  路时摇头:“早就不疼了,小伤。”

  见栾宸的表情仍旧难看至极,路时挠了挠脸,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们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他对上栾宸疑惑的眼神,解释道,“就连受伤都要一起,有难同当。”

  栾宸冷漠道:“这难不需要你来当。”

  路时撅嘴。

  栾宸又说:“一对,可以。兄弟,那不必。”

  路时的脸顿时红了,干巴巴地说:“……你刚才自己说是‘哥哥’……”

  栾宸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那是……”

  他以口型吐出两个无声的字。

  情、趣。

  路时:“…………”

  他噌地一下起身,“他们打、打完了吗?我们能不能出去了?这里太闷了……”

  栾宸捉住他的手,牢牢牵在自己手里,带着他走到夹道口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路时探头。

  栾宸把他摁回去:“还没有。”

  “既然小时担心我,这场交战我就不参与了。我们且在这等着罢,待外面安全了,他们自会找过来。”

  路时看着几乎把自己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的男人,战战兢兢吞了下口水。

  借口,绝对是借口!

  -

  “王爷!王爷?”

  严林度穿着溅了一身血的铠甲,大刀阔斧拎着手中的剑,在寨子的地牢外边走边嚷嚷。

  “王爷人呢?不是说早就到了么?不会出什么事吧?”

  下属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韩扬那小子也没见到,严林度纳闷,张嘴还要再喊:“王——”

  旁边一条窄小的夹道中站出一个身影:“严林度,你喊魂呢?”

  严林度面上一喜,兴高采烈跑过去:“王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全清理干净了,凡是不投降的都已经杀了!这回多亏了您,要不然这龟孙子藏这么深,我们自己摸上来还不知道要折多少弟兄!王爷……”

  “行了,”栾宸不耐,“一身血腥味,赶紧回去洗洗歇着吧。”

  严林度一脸呆滞:王爷什么时候也跟他家娘儿们似的,开始嫌弃起这么点味道来了?王爷以前在战场杀人的时候,可从没嫌过自己身上味儿重!

  严林度还想说什么,下一秒,就见他家王爷从夹道中小心地牵出一名少年。

  那少年的眼睛水汪汪的,脸蛋子和耳朵都红得很,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嘟嘟囔囔,好像在埋怨什么。等一看到自己时,突然一把将王爷的手推开,脸变得更红了……

  严林度张大了嘴:“……”

  栾宸抬头看到他,眼神凌厉:“严林度,你还傻站在这儿干什么?”

  严林度:“我……末将……那个,王爷,您现在回哪儿?”

  栾宸看了眼路时,道:“先回曹昌明的府上,休整两日。”

  严林度:“……是。”

  好弱,那小孩儿看上去好弱。

  肯定是为了他吧!

  严林度人刚转身,一个身影从旁边一瘸一拐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语气激动:“卑职参见王爷!”

  严林度奇道:“冯宣?你什么时候认识王爷了?”

  冯宣行完礼,兴高采烈地看向栾宸身后的路时。

  “卑职与路时小弟相识于牢中,方才得知原来路小弟是王爷身边的厨子。这次卑职能够脱困逃命,全仰仗路小弟的聪明智慧,特地前来拜谢!”

  路时偷瞄了一眼栾宸的侧脸,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冯大哥你言重了,没这回事,快回去歇着吧……”

  嗯?栾宸的脸色怎么好像更臭了?

  冯宣耿直道:“路小弟太谦虚了!王爷您有所不知,路小弟主动去向那秦狗进言,冒着生命危险说服他让自己当厨子,借此在山寨中探察敌情。卑职能有一口饭吃,也全靠路小弟投喂!您可一定要好好奖赏他啊!!”

  路时:“……”

  栾宸:“……”

  片晌后,栾宸微微一笑,一字一句。

  “是吗?本王竟然不知,路时背着本王做了这许多事?”

  路时默默泪流满面:“……”

  我不是,我没有!这位大哥你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那都是路小弟谦虚!路小弟他……”

  冯宣还在喋喋不休,严林度骤然打断他:“行了行了,恁地啰嗦!赶紧跟本将回去!王爷,我等就先告退了啊!”

  冯宣莫名:“都尉,卑职话还没……”

  严林度:“说个屁,赶紧走!”

  一看他们七王爷那脸色,就知道有人要倒大霉了!

  他还想多活几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