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路时花了好大力气才安抚好栾宸。

  安抚的过程……不提也罢,光是想想都忍不住脸红。

  路时实在想不明白,λ.怎么堂堂七王爷,会是这样厚脸皮的人?

  明明被拒绝了,还能像跟人处着对象一样自然,自发,自食其力……

  幸好韩扬和韩锋两兄弟是一模一样的木头。

  他们把王爷的不高兴归咎于“路时都没意识到王爷才是他的伯乐”,又把两人在马车上的喁喁私语定义为“上级和下属之间的友好交流”。

  路时这才勉强保住名声,没在同事心目中留下个勾引上司惑乱职场的印象。

  当然,尝过烤肉之后,韩扬和阿平才发现韩锋并没有说假话,路时的手艺与做馒头时已大相径庭,有了质的飞跃。因此路时又得了两个系统认证的真心好评。

  所以那一餐充满野趣的烧烤“盛宴”,每个人都吃得很开心。

  各种意义上的。

  但路时没想到,这就是他们北行途中吃到的最后一顿大餐了。

  越往北走,沿途的景色就越是荒凉萧索。

  大地处处被厚重的积雪覆盖,官道上大部分地方都结了冰,若不是他们早有准备,往马蹄铁和车轮上装了防滑的东西,只怕早就滚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即便如此,往常能走完一里路的时间,现在也顶多只能艰难移动不到三分之一。

  路上几乎没有人,也没有鸟兽的声音和踪迹。

  好像全世界所有的生机都被冻住了,唯有凛冽如刀的北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碎雪。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吃饭是为了充饥,生火是为了取暖,人体内的一切温度和活力都要用来抵抗严寒,连普通的动作都变得费劲,所有能耗都要降到最低。

  好在从玉衡离开前,栾宸吩咐下去的采买工作做得很充分,每个人都换上了最保暖的冬衣,不至于冻坏。食物和药物也都充裕,足以应付绝大部分恶劣的天气。

  路时每天被裹得像颗饱满的毛球,除了透气和必需的日常活动,栾宸不许他在户外多待。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车厢里猫冬,吃包袱里的干粮。

  然而这只是自然残酷的冰山一角。

  当马车驶出山林,进入那些越来越靠近大衍边界的城镇时,眼前的景象就越发触目惊心。

  这里遭了雪灾。

  被大雪压垮的房屋不计其数,路上四处可见后流离失所衣不蔽体的灾民。

  他们穿着单薄的冬衣在街上游荡,没有炭火取暖,也没有食物填饱肚子,像垂死的瘦弱幽灵一般,带着哀泣朝每一个看上去衣着整齐的路人乞讨。

  而几乎快和这些人数量一样多的,是路边被埋在白雪之下的,僵冷的尸体。

  被冻成阴冷的铅灰色,从肮脏的残雪中露出少许,宛如枯死的树枝。

  说是地狱也不为过。

  “——过来。”

  车帘突然落下,隔绝了窗外的情形。

  一双透着暖意的大手把路时从车窗边带开,从背后拥着他颤抖的身体,叹息似的语调在耳边响起:“别看了。”

  这种时候,路时早已不记得要害羞。

  他缩在栾宸的怀里,像是和窗外那些流民共感了一般,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出生在一个富裕、和平的国度和年代,饥寒交迫缺衣少食虽说不上完全灭迹,但已是非常非常罕见的情况,遥远到绝大多数人都只能从虚拟作品中,窥见一二。

  与如今路时亲眼所见的死亡,拥有截然不同的冲击力。

  悲伤、恐惧、无力……

  负面情绪仿佛灭顶的海啸将他吞没。

  栾宸紧紧将少年抱在胸前,手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背脊,无声安抚着他崩溃的情绪。

  “……好心人!可怜可怜我们,给点吃的吧!”

  “炭火……分点炭火给我!”

  “给两件厚衣裳吧这位爷!孩子快要冻死了!”

  “老爷!老爷求你了……”

  窗外响起灾民们乞讨的声音,马车的行进速度骤然减慢。

  栾宸本想捂住路时耳朵,奈何慢了一步。

  少年慢慢坐直身体,面色苍白地望着车壁,手中揪着他的衣襟,用力到连骨节都发白。

  栾宸心疼地掰开他的手指,握进自己的手心里。

  “车里还有一些多余的食物和衣物,你想分给他们吗?”他低声问路时。

  路时愣怔了半晌,缓慢而艰难地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不……了,不够的。”

  先前去给乞丐送饭的事已经让他吃足了教训。

  外面的灾民那么多,他们车上的这一点物资,与其说是雪中送炭,还不如说火上浇油。

  一旦给出去,在无法均分的情况下,一定会激起灾民们剧烈的争吵和厮打,或许反倒会叫他们更快地送了性命。

  路时心里想得很清楚。

  尽管想得很清楚,但当那些哀求声传进耳朵时,他依然身不由己地陷入良心的折磨。

  他这算是合情合理地,见死不救吗?

  “嘘,没事的。”

  栾宸终于捂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摁进自己的颈窝里,整个人圈在自己身前。

  “这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对。”栾宸说,“现下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添乱。”

  路时沉默许久,闷闷地应了一声:“嗯,这不是我的错。”

  “是官府的错。”

  “这里当官的是都死绝了吗?也不想想办法?”

  “皇帝呢?皇帝知道吗?他为什么也不管?”

  他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带着少年人横冲直撞的怒意。

  栾宸觉得怀中人可爱至极,摸摸他的脸颊,说:“因为皇帝不在乎,所以当官的,也就不在乎。”

  “若不是怕名声不好听,我那位皇兄,只怕早想将这不毛之地拱手让给北幽了。因为在他眼中,这里既不能为他带来多少税收,还要耗费大量的兵力戍守。”

  栾宸英俊面容带着三分戾气,眼眸中涌动着幽邃沉郁的光。

  路时仰头看他,“那他不配当皇帝。”

  一国之主,如果不能守护国之生民,便该被这个国家唾弃。

  这人活该被男主角谋权篡位。

  栾宸听到少年这胆大妄为的言论怔了一瞬,继而露出笑容。

  “嗯,英雄所见略同,”他漫不经心地说。

  “别担心,小时。我向你保证,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不再让他们继续过这样的苦日子。”

  -

  穿过一路凄风苦雨,七王爷一行的马车终于抵达戍海城的城门处。

  趁着韩扬去向守卫交文牒的当口,栾宸对路时嘱咐道:“进了戍海,你仍旧还是扮作我的贴身小厮。我在哪里,你就跟到哪里。切记,不可再像在玉衡时一样自己乱跑。”

  车上有提前准备好的小厮穿的冬袄,暖和归暖和,就是过于朴实了点。

  路时脱下自己身上那些名贵的外袍和狐裘,嘟囔道:“这还需要扮?我本来不就是王爷的小厮么?当弟弟才是演的呢……”

  栾宸:“……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名正言顺地和我睡同一间屋。”

  路时手一抖,差点拽掉一颗扣子。

  “你……你之前不都让我自己住了吗?”他瞪栾宸,“现在又说这种话……”

  “玉衡的守军与知府都是我的人,就连客栈也是,大都是安全的,”栾宸解释。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路时,“而且,我以为你不想跟我同住,所以才主动提出来的。难不成,小时其实在为这个生气?”

  “……”路时恼羞成怒地把衣服摔到栾宸脸上,“我没有!我就是不想跟你住!”

  栾宸好整以暇:“那也不行,现在可由不得你了。”

  这话用栾宸那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说出来,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莫名诱惑力,好像说的是什么十/八/禁的内容。

  路时的脖颈泛起一阵酥痒,不自然地搓了搓。

  他刚想骂对方老不正经,就听栾宸迅速正色道:“戍海不比玉衡安全,进了此处,你需得时时跟着我,方可万无一失。好吗?”

  路时顿时语塞,只好老老实实点头:“哦。”

  栾宸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突然把脸凑过去,在他的唇角亲了一下,一触即分。

  路时:“!!!!”

  栾宸神色自如:“怕你忘了,提醒一下,我仍倾慕着你。”

  路时:“………………”

  不是你先邀请我同居然后再说这种话是怕这气氛尴尬得还不够彻底吗!!!

  路时:“你……”

  “王爷!您可算是到了!一路可还好?下官已恭候您多时!”

  马车外,一个充满谄媚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路时的话。

  车夫打起车帘,身穿青色仙鹤官服的戍海知府领着一干人等站在车前,对着马车上的人毕恭毕敬行礼。

  路时连忙闪身躲到背对他们的角落里。

  栾宸面上刹那间恢复了平日冷峻的神情,属于上位者的绝对威压向对方倾泻而出。

  “曹昌明,休要废话,带路。”

  知府大人脸上的肥肉抖了一下,仿佛被唤起了某种不好的记忆,僵笑着道:“是,下官这就……”

  车帘子啪嗒一声落了回去,像是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甩在曹昌明脸上。

  曹昌明眼神阴沉了一瞬,然后重新换上奉承的笑:“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