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人来人往,多的是佛家信徒来此求一碗粥、请一炷香。

  更有许多人,一年见不到慧缅大师一回,如今好容易看见,聚在边上只等着他说完话便上前问好。

  沐景序对佛祖,严格来说并没有那许多忌讳,因此也不知道他话里的有缘没缘真假几何,但他的确……不太愿意用那串桃木跟僧人换。

  他低眸看了眼慧缅手上的佛珠,道:“菩提子难寻,更何况是这样均匀圆润的一百零八颗,师傅这缘分太重,在下不过俗世红尘一过客,恐担待不起,还是不换的好。”

  沐景序说着微微低了低头,以示歉意。

  柯鸿雪在一边脸色有些犹豫,试探着唤了一声:“学兄。”

  沐景序冷冷地瞥过来一个眼神,他便收了再劝慰的话,可还是忍不住遗憾地看向慧缅手上那串佛珠。

  那可是圣僧手里的佛珠,日日在佛堂念经诵佛沐浴檀香,保不准真的沾上了什么灵性呢?

  柯寒英这人,鄙弃官场、厌恶仕途、不敬神佛、不尊信仰,偏偏在沐景序身上,有一丝一毫能保他平安幸福的迹象,他都想给学兄弄回来,只求他余生顺遂平安。

  可沐景序摆明了不愿意接受。

  不说是他,便是柯鸿雪自己,若是突然之间收到这样不对等的馈赠,也会再三谨慎。

  他拒绝得太干脆,身边离得近的香客差点像看傻子一样看他。

  反观慧缅,闻言只是稍愣了一下,旋即便又从容地将佛珠收了回去,笑着说:“倒是贫僧俗了。”

  他抬眼望了望天色,道:“时辰还早,二位若是不急着下山的话,可以在寺里逛逛。并非一定要请香敬佛,寺里梅花开得也挺好看,是山下没有的风景。”

  沐景序点头致意:“多谢。”

  慧缅说完便走,没有半分留念,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并不值得过分上心。

  待人走后,柯鸿雪还不住地往那个方向望,满眼的不舍遗憾,看起来还在后悔。

  见状,沐景序冷了脸色,眉心微蹙,冷冷地唤:“柯寒英。”

  “哎,我在。”柯鸿雪立马回神,凑到他身边微微低下头听他说话。

  寺庙里香火阵阵,空气里都是氤氲不散的味道。

  沐景序问他:“这串珠子是你用我的钱买的,对吗?”

  柯鸿雪察觉到他似乎有点不开心,轻声应:“是的。”

  沐景序放了香火,转过身直直地望向他,轻声而不容置喙地问:“那你在后悔什么?”

  是他的钱买的这串桃木珠,也是他不愿意跟慧缅换菩提子,柯鸿雪在遗憾不满什么?

  许是他话语中的不悦已经到了外露的地步,柯鸿雪足足几秒没来得及应声。

  但沐景序像是已经等烦了,迟迟没听到答案,放了香火转身就走。

  待他都走出几步了,柯大少爷才堪堪反应过来,连忙几步小跑上前,也不拘着佛祖面前举止应得体,也不在乎大庭广众应当有些距离,径直伸手抓住了沐景序的手腕,桃木珠串恰好卡在两人之间,硌得彼此都有些不舒服。

  柯鸿雪也不松手,只悄悄地将手掌往下又挪了分寸,这才抵消了硌手的不适感。

  沐景序蹙眉挣了一下,没挣开,不愿意跟他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只冷声警告:“松开。”

  “不松。”柯鸿雪开始不要脸。

  沐景序瞟了他一眼,柯寒英直接弯出一个天真又好看的笑:“我错了。”

  认错认得相当快,沐景序那点怒气尚且没来得及聚集,就给他笑得愣了一瞬。

  他们从正殿门前离开,人群没那样多,沐景序不愿意看他,手腕又实在挣脱不开,多少有点不开心。

  柯鸿雪却在他身边絮絮叨叨:“我只是想着,都说慧缅法师是真佛下凡,那他经手的东西想必是极好的。他既主动说与你有缘,出家人不打诳语,想来也不是诓骗你我二人的。”

  “学兄你一向身子弱,在我家住的这小半个月里都差点染了风寒,如果那串菩提是好东西,能让你身体康健些,这缘分结了便也结了。”柯鸿雪顿了顿,又恢复了那种不太正经的语调:“退一万步来说,便真如山下那些假和尚,为骗人钱财胡乱攀扯,大不了我再替他修两座庙殿,实则也不是什么大事,怎就值得你这般生气呢?”

  沐景序听着前面的话还有些反思,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小题大做,后面听这人这么一说,怔了一下,没忍住回过头沉声警告他:“你注意言辞!”

  柯鸿雪眨了眨眼睛,不经意间瞄到他们身前又是一座庙宇,里面供着不知哪路菩萨佛祖,正低垂着眼睛望向尘世,仿佛也正凝视着他们。

  柯鸿雪沉默一瞬,旋即笑了,他点点头,另一只手抬起做了个捂嘴的动作,小声道:“我知道了,再不敢了,学兄不要生气。”

  沐景序没吭声,又挣了下手腕,柯鸿雪这次没再死死抓着他,松开了手期期艾艾地看着沐景序,颇有几分可怜的样子。

  也不知道是怕他再口无遮拦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还是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动气实在不符合沐景序一贯的涵养,他顿了片刻,道:“没有生气。”

  柯鸿雪轻轻笑了一下,没有戳穿他的口是心非,只笑着说:“学兄最大度了。”

  此时日头已经偏向正午,柯鸿雪虽遗憾没有换回慧缅那串菩提,但也为学兄不愿拿他送的东西跟别人换而觉得一丝开心。

  只是……

  好不容易遇上这样的机遇,真不拿回来,他怎么都有些不甘心啊。

  又走了一段路,经过一间佛堂,柯鸿雪像是刚想起来一般,道:“学兄,我有些事要去找住持商量,你一个人在这边逛会可以吗?”

  沐景序无可无不可,柯府年年都会往寺庙捐钱,算是大户,他会找住持,想来也是柯伯父伯母提前知会过,沐景序不至于这也掺和进去。

  柯鸿雪说:“前面是往生堂,供奉逝者牌位的地方,过了那儿就是梅林了,你可以去那等我。嫌远的话也可以去正殿,我谈完了事就去找你,只是那边人烟要杂些,学兄你看呢?”

  沐景序几乎没有犹豫:“我去前面。”

  “好。”柯鸿雪笑着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沐景序一开始还没意识到什么,可等真的走近那座供着无数牌位的佛堂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就察觉到的违和感是为什么。

  柯鸿雪分明说话做事,没有一点像是有信仰忌讳的样子,可就是对要带他来陀兰寺一事执着过了头。

  沐景序抬眸看着往生堂的匾额,暗暗摇了摇头。

  太刻意了啊……

  阿雪这样做,很难让人看不出来他目的是什么。

  可……哪怕已经刻意到了这个地步,沐景序还是不得不承认,他走到这间佛堂外,确实很想进去请几块牌位。

  比不得外面大殿的人烟,往生堂内只有一位小沙弥,并几个来给逝者上香的香客。

  沐景序走到香桌前,沙弥问他:“施主是来上香的吗?”

  沐景序摇头:“来请牌位。”

  沙弥便递给他一张纸:“还请施主写上逝者姓名、生卒年。”

  沐景序犹豫了一下,问:“一定要有名字吗?”

  也许偶尔也有这般不便透露姓名的香客,沙弥摇了摇头:“没有也无关系,但还请写个代号。”

  沐景序这才点头,接过了纸张:“有劳。”

  不供奉就算了,一起了这个心思,沐景序才意识到那些名字一张纸可能都写不下。

  父皇、母后、母妃、兄长、弟妹……

  他垂着眼睛,凭着记忆里的年月一个个写上代号,恍惚间一个不察,竟已写了十数个名字。

  有路过的香客随意瞄了一眼,立马就被震在了原地,再看向这个一身白衣的青年的时候,眼眸中带了几分同情。

  沐景序却从头到尾连姿势都没变过分毫,将写了生卒年的纸张递给小沙弥,对方说了句稍等,便去后院写牌子了。

  沐景序等了许久,他才终于又回了来,抱着一堆木牌,先念了句佛号,然后才很是抱歉地道:“施主久等,这些日子庙里来的人多,一时不察供牌竟用完了。师父写到最后一个,才突然发现没了牌子,您看这是……?”

  沐景序写生卒年的时候尚且还能不动容,等到亲眼看见数量那样庞大的牌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瞬间,却久久未找到声音。

  他甚至站在原地反应了片刻,才喃喃问:“什么?”

  沙弥指着纸上最后一个名字:“牌位不够,这位小施主的名字没来得及写上。师父说若是您不着急的话,来年过了春节再来请牌位,到时候再为您添上,您看可以吗?”

  最后一个名字也没有真名实姓,不过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小七。

  沐景序大约是同意了的,但他其实已经不太能思考了。

  沙弥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递给他一只平安符:“是寺里的疏忽,还请施主不要嫌弃,收了这只平安符才好。”

  沐景序上完香,走出佛堂,手脚冰凉麻木得令人心惊。

  四周几乎没有声音,又好像铺天盖地的都是血光哭喊声。

  耳畔传来一声声呼喊声,“殿下”“三弟”“三哥”“扶泽”“孩子”……

  青天白日的寺庙里,他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分明前方就是他跟阿雪约好的梅林,但沐景序迟迟没走到那边,像是迷了路。

  直到山林间突然响起一道梵音的钟声,沐景序陡然间被人抱在了怀里。

  日光刺了眼睛,他阖上眸子,柯鸿雪的心跳紧贴着肌肤传过来。

  他分明笑着,可声音都是抖的:“学兄,你在跟我玩捉迷藏吗?”

  沐景序睁开眼睛,赫然发现脚边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

  只差一点,他就会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