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肯村庄。
在印刷工坊的一间正房里,墙体四面都装了方方正正的大窗,用木杆撑开,阳光就投进屋子里,此时正值十月中旬的下午,不冷不热,温度正好。
“杰里米,这一卷的典籍刻好了吗?”雕刻匠丹尼斯干完手边的活儿后,压低声音问身边的搭档。
他跟杰里米都是堂区过来的,很早就认识了,这次他们两个也是搭档,坐在同一起长长凳上雕同一章节的印版。
“差不多了,还有一版半就干完了。”另外一位雕刻匠杰里米回道:“下工之前差不多就能刻好。”
“我来帮帮你吧。”丹尼斯对他说道,“等下班工,你去我那里喝一杯,我大儿子上个月给我送东西过来,顺便带了一坛老汉克酿的麦酒给我,还没有喝完呢,也给你尝一尝。”
“老汉克的麦酒?哈,那我就不客气了。”杰里米凑过头去,小声提议道:“不如让我的学徒们把饭菜打包回来,我们一边吃一边喝酒?”
他知道丹尼斯并没有收学徒,把手艺都传给了两个儿子,如今他儿子们顶了他的位置,都留在堂区干活儿,上次他大儿子给他送了行李就回去了,现在就他一个人住在宿舍,也没有学徒供他使唤。
“好主意!”杰里米笑着点头,随即上手给老朋友帮忙雕刻印版。
他挺喜欢现在的雕版工作的,之前他在堂区是给老爷们做长凳、窗户这些家具的,本来就对木活儿很熟悉,后来乔里老爷教他们怎么雕刻印版,他学得也算是快了,不过论起速度,上手最快的还是那个刻印章的特雷尔。
特雷尔那家伙儿只听了乔里牧师说了一遍方刻法,都不用像他们那样需要用抄了《圣经》章节内容的纸张,然后朝下盖在木板上雕刻,他可以直接对照《圣经》刻下字体,刻出来的字体就是反的,印出来就成了正确的字体。
特雷尔那家伙当时还很得意地说,“嘿,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在刻大一点的印章吗?”瞧瞧他当时说的这是什么话,真是让人羡慕啊,自己练习刻印版的时候可没他那么容易!
“铛、铛、铛……”下班的响铃在这时响了起来。
屋内一个身穿粗布袍子、留着大胡子的雕刻匠放下刻刀,说道:“铃声响了两遍,该我们下工了,大家吃饭吧。”
“走咯,走咯!”
“哎,你们先去吧。”杰里米对他们说道,然后叫了自己的两个学徒去把他们的饭菜打包回宿舍,自己则配合丹尼斯的脚步,慢悠悠地往宿舍方向走去。
印刷工坊就在造纸工坊的对面,他们的男士宿舍在远一点靠近河水的地方,往东再远一点的地方还在建宿舍跟工坊,据说那是留给女工的,那块空地旁边堆了很多土胚跟木板,这时建房的工人们还没下工,因为食堂人手有限,他们是分批下工去吃饭的。
听说这些工人以前只是农奴,因为乔里老爷选中这里建工坊主持教堂 ,他们才走了大运,被免除了奴隶身份,有些更走运的家伙还率先被挑去学造纸手艺了。
“丹尼斯,乔里老爷前几天不是说想送一些人过来我们这里打下手吗,你要不要挑两个机灵一点的孩子,收下来当学徒?”杰里米对他道:“看你一个人住在这里,衣服都没人帮忙洗,有些杂活儿不想自己干,都没人使唤给自己跑腿。”杰里米这时在对方宿舍前厅里,坐在一张椅子上,喝了一小口麦酒,对他说道。
“你想错了,乔里老爷的意思是,把那些孩子送过来学雕刻印版的手艺,他只要我们指导一下他们怎么上手雕版,不是来给我们当学徒,让我们随便使唤干私活儿的,更不可能让我们随便打骂他们。”丹尼斯把乔里当时的意思给他说清楚。
“啊?那他们什么都不付出,就想学我们的手艺?”杰里米有些不认同牧师老爷这做法。
“什么叫我们的手艺?雕版的手艺本来就是乔里老爷教会我们的,怎么都算不上我们的手艺吧。”丹尼斯对他道:“而且,就算那是我们的手艺,乔里老爷要你教会别人,你难道还能保住这份手艺?”
“哎,你说得也有道理。”杰里米叹了口气,有些羡慕地说:“这里的村民真走运,一下子就免除了农奴身份不说,连手艺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就学到手了。想到以前,我们学个手艺,哪个当学徒的不是在师傅家里兢兢业业干上好几年活儿,才能偷学到一点半点儿的手艺窍门?就连偷看师傅干活儿的时候,都免不了被他又打又骂,这不是很常见的事情吗?乔里老爷也有点太仁慈了,连这样的事情都看不惯……”
杰里米口中说的,其实是这个月月初所发生的一件事——他们这些匠人作为先行部队,当时只收了简单的行李就赶过来艾肯村庄,后面又过了好些天,他们各自的家人或者学徒才大包小包地扛着行李走到艾肯村庄,跟他们这些师傅汇合。
有个叫奥克的少年,他是汉狄克石雕匠的学徒,也许是路途太远,他又不太认得路的关系,比别的学徒慢了好些天才赶过来艾肯村庄,偏偏汉狄克是个脾气火爆的大家伙,力气又大,看见自己的学徒比别人慢了那么多天才赶过来村庄,心情就很不好了,那天晚上一下子就把他揍了个半死。
刚巧乔里老爷那几天正四处带着几个学生义诊呢,听说雕版匠屋这里有个身上伤得很严重的学徒,脸一下子就黑了,连忙带着学生们过来救治奥克,甚至还特地找他们问话。
等乔里老爷问清楚缘由后,直接把汉狄克给退回去堂区了,说他不想用这么暴虐的人干活儿,怕他控制不住自己,怕圣主的羔羊以后会收到伤害,连他们这些知道汉狄克打人却无动于衷的人都被骂了一顿,再扣了十天的工钱,而奥克则被乔里老爷留下来治伤。
丹尼斯轻咳一声,说道:“我倒是觉得乔里老爷这样做挺好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腿,眼神望向门外远处的某个地方,似乎想起什么伤心事情,语气有些伤感地说:“当初,我被布尔什打断腿的时候,要是乔里老爷也在那个村庄当牧师就好了,说不定我这些年就不用瘸着腿走路了。”
杰里米有些惊讶,“啊,你的腿是你师傅打断的?”
丹尼斯点点头,语气不知道是埋怨还是疏离,“当时我在老布尔什家当学徒干活儿,他的儿子跟我很不对付,经常陷害我,有次说我偷吃了他家的面包,老布尔什就直接拎起棍子把我揍了一顿,我的腿就是那时候落下了毛病,既站不直又走不稳了。”
“唉,这、这……”杰里米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坏脾气的师傅,但是经常使唤学徒干活儿是真的,骂人也是比较频繁的,打人倒是不经常的事,除非学徒们干了什么坏事才会教训他们,不过自从奥克被打的事发生后,又听别人说了乔里老爷的性格仁慈,他连骂学徒的次数都少了很多。
丹尼斯也没等杰里米的安慰,自顾自地说道:“那时候我就想着,自己以后绝对不要做一个像老布尔什那样脾气暴虐的师傅,后来又觉得自己会不甘心那么辛苦才学到的手艺白白教给学徒,忍不住让他们也过上我当年的学徒生活,干脆就不收学徒了,只把手艺传给我的儿子,自己的儿子,肯定不会不舍得传手艺了吧。”说到这里,他也觉得有些可笑。
“嘿,都怪我不知道,让你想起这些伤心的过去。”杰里米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刚才无意中戳破了朋友的伤口,“听说乔里老爷的医术很好,你不去找他治治看?”
“找过了,牧师老爷说我的腿受伤太久了,里面的骨头已经长歪了,没办法再像正常人那样行走了,不过他之后会给我弄点药酒,擦了之后,冬天会好过很多。”
“抱歉。”杰里米觉得自己嘴巴似乎有点说不出好话了。
“没事,都过去了。”丹尼斯并不在意了。
曾经的自己内心是那么的怨恨且伤心,但经过这些年的岁月洗礼,还有亲情的抚慰,那些让他痛彻心扉的伤口也早就愈合了。
不过,丹尼斯还是秉持着好心,劝了朋友一句,“这里的村民学手艺这么容易,现在吃得好,住得好,乔里老爷又护着他们不受挨打,你的那两个学徒不是你打算培养来当女婿的吗,以后你还是对他们好一点,别动不动就呼呼喝喝的,就当是为你的两个女儿考虑。”
“哎,我对他们还不好,以前在家,我们家吃什么,也让他们吃什么,打也很少打,就是在堂区的时候,我也是手艺人里少有的,大方又好心的师傅。”杰里米浑不在意地说。
“嘿,你以前对他们是不错,不过跟乔里老爷对工人们的待遇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丹尼斯想来想去,说:“算了,你要是改不了,那过段日子,不如让你的女儿们也过来这里生活,听说乔里老爷打算把他的帽子工坊从威尔普村庄移过来,倒时还要招女工干活儿,包吃包住又有工钱拿,干得好还有奖品,能到这里学手艺,不比你女儿们留在堂区干杂活儿要好?就是万一你觉得自己的学徒不靠谱了,还能在这里挑个稳重的好伙子来当女婿。”
“哎,你这家伙,脑子可真聪明。”杰里米眼睛一亮,“那你的两个儿子呢,印刷工坊这里还缺人呢。”
“我已经托送信人给儿子带口信了,要他们其中一个过来干活儿,留一个儿子在堂区顶我的位置。”
“还是你聪明。”
“哈……”
“师傅,饭菜来啦!”两个学徒捧着篮子,小心又快速地走过来,距离宿舍还有一段距离呢,怕自己排队太久让杰里米师傅久等了,会不高兴,远远地就喊出声。
丹尼斯跟杰里米对视一眼,默契地拿起麦酒小口喝着,没有再说什么话。
今天的饭菜也是很不错,一人一碗鸡蛋麦粥、水煮萝卜骨头汤、水煮豌豆,还有一块豆酱鱼,这是属于管理人员的小灶餐的伙食。
说起来,他们这些雕刻匠的待遇也是真的好,比在堂区的时候都还要好,吃得也比在自己家里的伙食好得多。
他们刚来艾肯村庄这里时,乔里老爷就按人头给每位雕刻匠都分了一间土胚房当宿舍,吃饭可以去食堂吃小灶餐,那可是管理人员的待遇餐。
他还规定这些技术匠人的家人或是学徒过来这里后,学徒可以去吃工人餐,家人如果也有份帮工的话,也可以去吃工人餐。没有的话,也能留在土胚房里开火做饭,自给自足。
这待遇对于这些雕刻匠来说是很新鲜的,一人分一间泥砖长屋居住,工钱另算不说,他们连饭都跟管人的老爷们吃一样的伙食,麦粥青菜量也大,还经常有鸡蛋吃,时不时还有鱼和肉加餐。
要知道以前他们在堂区给教会老爷们干活儿,工钱不多,征召期间虽然管饭,但是吃的主要是麦粥和卷心菜,偶尔给他们一次鸡蛋就是老爷们仁慈了。
记得他们刚离开堂区的时候,还以为要被选去偏僻村庄里过苦日子了,谁想得到在这里干活儿,舒服又舒适不说,连待遇都比在堂区的时候好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