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浅然又发病了。
太勤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了。
老袁私下里问府医为什么。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
府医看着时浅然,眼底怅然着一丝酸涩,他说,“因为公子不想活了。”
本就靠求生欲强撑的身子,如今要随着那朵花垮塌了。
他要追着魏熠去,他的身体比他更离不开魏熠。
时浅然于魏熠是花,魏熠于他是根。
他供给所有呵护着的花,怎么可能离的开他?
花朵与根茎共生,时浅然将与魏熠共存。
万般皆由命,可时浅然与魏熠没认过命,他们只认彼此。
老袁慌乱着急的要落泪,府医按住他,沉默许久后道,“公子会跟着四爷去。”
“你不要拦。”
因为拦不住。
还会给公子添加烦恼。
没有必要。
行尸走肉不比死去好上多少。
他们二人谁留下来都会痛苦一生,一起离开是最好的结局。
府医说完离开,老袁却愣在原地好久没能反应过来。
他望着园中相依的二人,忽然发觉他们砌起了一道透明的高墙,他们的世界已经开始与这个世界脱离。
没有人可以进去,他们隔绝掉外界的一切纷扰,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所以。
时浅然是真的不想活了。
这一天,魏熠比往日还要睡的久。
下午时分,时浅然叫醒了他,他牵着魏熠的手吻他,声音飘着与风并行。
“先生,起来晒太阳了。”
冬天的太阳只有很短暂的一会儿。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魏熠起床的第一眼,是望向窗外的山茶花。
时浅然这次的病其实犯的厉害,他推着魏熠来到院子后就枕在魏熠腿上,再无力气。
心脏压的他喘不过气。
细密的汗珠从额尖滑落。
时浅然望着那朵花,没吃药。
魏熠也没叫他吃。
他们默契的谁也没说话。
他坐在椅子上,将手放在时浅然头上,指缝里穿梭着冰冰凉凉的发丝,细细密密的叫人心脏也跟着酥麻起来。
忽的一阵风吹来,枯死的落叶旋转着洒下,洒在少年发丝上,又落在男人肩上。
好像首都的红墙金瓦下,一群火红的枫叶乘风而起,他们站在树下,好似有片刻的自由。
时浅然没有说话,他望着树上的那朵山茶花,忽的开口。
“它要落了。”
魏熠没有回答,寂静的小院里只剩下浅浅的呼吸。
忽有一阵凉风吹来,树叶唏嘘间,清脆的声音响起。
“啪嗒!”
是山茶花砸进水中的声音。
魏熠望过去。
水珠溅起在空中翻滚时折射出刺眼的光。
世界有瞬间的空白。
有泪缓缓落下,是时浅然的。
魏熠低头吻他。
他说,“乖阿然,别怕……”
时浅然抬眸,对上魏熠的眼睛,那双浑浊许久的眼,如今清亮,漆黑,深邃,带着一丝笑意与解脱。
时浅然知道,魏熠回来了。
他的先生在这混沌人间挣扎了一年,陪着他走过了春夏秋冬。
如今,该结束了。
先生要带他回家了。
魏熠拉过少年紧紧抱住,他吻少年的眼角,吻他的唇,吞下他所有的泪,无声安抚着那颗为他跳动的心。
少年抓着他的衣角,一如当初见面的模样,少年抬头望他,眼底期颐着肯定,“你都记起来了,对不对?”
“嗯。”魏熠抬手将少年乱飞的发丝拨顺,声音悄然轻叹,“都记起来了。”
他记起了那个小娃娃,记起了小金丝雀,也记起了自己的阿然。
时浅然眼底含着泪,抓着魏熠衣角的手指紧紧用力,“山茶花落了……”
“你说了,要带我回家的。”时浅然身子在颤,眼底压着慌乱,“不许骗我。”
“魏熠,不可以骗我。”
不可以留我一个人,这个世界不好,时浅然在这里没有家,只有魏熠。
魏熠望着他,声音像是草原上吹来的风,叫人身心都跟着安定,“不骗你。”
他吻在少年眼角,喊他阿然,喊他乖乖。
最后他说,“老婆,我们一起,我们回家。”
时浅然望着他,眼泪落在扬起的嘴角边,他笑起,美的惊人。
魏熠很少这样喊他,因为他的记忆总是不完整。
时浅然缩在魏熠怀中,好像泡在温泉里,他望着那山茶花树,觉得好难看。
还是开着花的山茶树才好看。
时浅然搂着魏熠脖子软在他的怀里,他听到魏熠的心跳开始变慢,而他的呼吸也更加困难。
山茶花于水池里飘飘荡荡,时浅然于魏熠怀里似游似离。
“老公,下辈子我们结婚吧。”他忽的开口,向往的悄音径直落在魏熠心头。
他们有太多遗憾未去填补,时浅然用“下辈子”安慰自己,也安慰他。
他们有“下辈子”吗?
魏熠想,会有的。
他的阿然从不求人,可却在偏房放了菩萨像,少年跪了九九八十一天,他向菩萨求了那么久,他那么虔诚。
他们会有来世的。
时浅然说了多少遍,“愿魏熠身体健康,愿我们来世再见。”
魏熠便也默默求了多少遍,“愿时浅然安然无恙,愿我们来世再见。”
所以,他们的“下辈子”,会身体健康,会安然无恙……
他抱着时浅然的手紧了紧,但实则这动作微不可察。他又低头吻在少年发顶,轻轻的,像蝴蝶吻花,雾灯照露。
他说:“下辈子,我来娶你,你要等我。”
时浅然点头,“好。”
“在山茶树下等我,不要乱跑,我怕找不到你,也不要喜欢别人。”魏熠又说,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时浅然仔细去听,然后又认真的答:“不乱跑,我只喜欢你,也只嫁魏熠……”
他的声音落进池中被泛起的波澜缓缓推开,魏熠过了好久,才终于回了一句。
“……好。”
这句回答几不可闻,时浅然还是听到了,抱着他的的手悄悄的垂下,好似怕吓到他。
小院归于寂静。
山茶花沉入了池底。
时浅然的先生没了。
少年心脏也开始一寸寸碎去。
眼泪再次落下,这次无人为他擦拭,他抱着沉睡而去的魏熠,声音悠然着在阒静的小院里飘去好远好远。
他说,“下辈子,魏熠要身体健康。”
“下辈子,时浅然会安然无恙……”
“下辈子,我们要去爬最绿的山,看最蓝的海,过最好的人生……”
时浅然声音弱下去,他看到自己的心化成了血,他用尽全力撑起身子,在魏熠眼角落下一吻,轻轻的,凉凉的。
“待山茶花落,要记得带我回家。”
“要记得娶我。”
他说,“魏熠,不要骗我……”
魏熠没有回答,时浅然就当他答应了。
枯叶落地天色渐暗,绿瓦斑驳时光流转,时浅然靠着魏熠的肩,眼睫落下再无回转。
1988年冬。
山茶花落。
魏熠带着时浅然,去寻了下一个家。
*
旧事归于尽,来年迎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