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殿里燃了火，小几上的香炉里袅袅地腾起细长的青烟，彩云锦制成的帷幔被霞光挽起，半遮半掩地，只虚虚露出榻上人的半个影子。
半倚在榻上的人儿时不时的咳出声来，帝女桑制成的矮几上搁着几只药碗，瞧着那黑褐色的汤药就教人口中发苦。
常珺也自是见着了，看她却并无心思去想那汤药，种种疑问盘旋在她脑中，让她几乎分不出心神去想。
榻上的人儿似乎是咳的有些难受，抬手将帷幔往身旁推了推。
常珺听见她缓缓出声道——
“常钦，有苏氏女君昨个儿来我这问了些氏族的律法，因天色太晚，我便叫她先行回去了，你将搁在架子上的册子拿去给她瞧一瞧。”
但见适才九条狐狸尾巴都炸起来的女修顿时就将尾巴敛了回去，垂着眼去取置在架子上的翠玉册子。
方欲踏出殿门时，还恶狠狠地瞪了少卿一眼，后又恶狠狠地踩了少卿一脚。
疼得龇牙咧嘴的少卿倒吸一口凉气，闭着眼缓了几息，这才缓缓上前去将矮几上的药碗端在手中。
常珺见她手上掐诀将半遮半掩的帷幔束起，顿时就凑上前去，想要见一见榻上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可这一瞧，竟教常珺脊背发寒——榻上的人，模样同她无差，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面容，分明就是常珺自个儿！
不待她细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就听坐于榻上一角的少卿道：“常珺，你说说，我方才说的，是不是这样一回事儿？”
常珺？
漂浮在半空的常珺望着少卿乖巧的模样，一时间竟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
她是常珺，那她自个儿又是谁？
即便是常珺现下依旧漂浮于半空，可她仍旧能察觉到自己正在逐渐脱力，站不住脚跟。
“你若是想唤师姐，那便唤一声罢，”榻上的常珺皱着眉，苦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向少卿吐出字眼儿来，“苦。”
少卿仿若是同她心有灵犀似的，翻手变出个果子来，扬起个骄傲的笑，“我就晓得你喝不惯这苦药，都给你备好了。”
浮于半空的常珺面上血色唰地消失。
她到底是谁？
此时的常珺再也听不见少卿同那榻上人的交谈，耳边嗡鸣一片，心神也是混乱不堪。
——“常珺！”
熟悉的声调自远处传来，似乎悠长到隔了数万年才自一片尘土中破芽而出传进耳中。
——“常珺！醒醒！”
到底是谁在唤她，唤的又是哪个常珺？
——“别睡，求你醒一醒，求你……”
眼前被一片黑雾遮住，常珺只觉此时困极了，而耳边夹杂着哽咽的声音又实在是吵极了。
她挥了挥手，想要驱赶不断回响在耳边的声音，可眼前的黑雾忽而被一闪即逝的青光破开，眼前似乎闪过了新叶的嫩绿和春日的暖阳。
——“师姐！大师姐！”
——“常师叔！”
声音还在不间断地响起，声调不同，先前那哽咽的声音似乎是被压了下去。
将将瞌眼极其想要睡上一会儿的常珺终是被这混杂的声音绕的心神不宁，她费力地抬起似有千钧重的眼皮，想要见一见到底是谁老是在她耳边絮絮叨叨。
她独自挣扎了许久，伴着耳边各式各样的声调，适才闪过的嫩绿和暖阳再度在眼前浮现。
骤然又见着光亮，刺得她眸子生疼。
常珺缓了缓，这才在一派黑雾中寻见了人影，她愣愣地望着围在她跟前着急的薛策和闻人玖等人。
而后又抬眼撞见了垂着头，眼角挂着泪的少卿，先前所见稚嫩面容逐渐与头顶上方的少卿重合。
常珺望着她，方才的记忆无比的清晰，她不由得轻声呢喃：“我到底是谁？”
少卿闻见了她细若蚊吟的声音，面上一怔，胡乱地抹去脸侧的泪痕，睁着一双通红的眸子，认真地回答她：“你是常珺。”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一下下扣响常珺的心神。
可少卿越是这样说，先前见着在榻上的人儿却愈发清晰，连带着稚嫩的少卿和有着九尾的常钦也愈发的清晰。
常珺双目空空无神，恍惚间似是念起她同灵识中的白狐头一回相见时的那声阿姊。
常珺怔怔地望着少卿，“我真的是常珺吗？”
少卿不晓得她在那穿透心神的幻境中到底瞧见了什么，也不晓得她为何这样问，只严肃地看着她。
常珺听见少卿略带哽咽地说：“你是，天上地下只有你一个常珺。”
先前还围在四周的薛策等人不知何时挪动步子，离二人已有许远。
清晰的记忆和混乱的思绪搅动着常珺的心神，叫她并不能彻底地去思索少卿吐出的话究竟是何种意思。
常珺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少卿的脸侧，似是梦呓一般出声道：“天神？华胥娘娘？”
此话一出，瞳仁已适应骤然出现光亮的常珺清楚地瞧见怔住的少卿，后又见她小心翼翼地覆上她落在自个儿脸侧的手。
少卿俯下身子，轻声低吟着问：“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万和宫。”
“你…你说什么？”
少卿喉间发紧，她觉得自个儿应当是听错了，不然怎听见常珺道出了万和宫和华胥娘娘？
“我说，我看见了万和宫，”常珺面上顿时显现出茫然，“还有常珺和常钦，还有你。”
常珺的声音很轻，缓缓地淌进少卿耳中，教她分不清自个如今到底是身处数万年以前的青丘涂山氏万和宫，还是数万年以后她正陪着常珺在双鹤分局中的禁区中历练。
少卿的思绪有一瞬的飘忽，恍然间分不出自己究竟身处何处。
可她毕竟不再是两万多岁在夫子手下学艺的小上仙，如今的她是历过穷桑城族中内斗，极地暴乱，上任勾陈大帝堕入邪魔，常羊山一战的青帝。
也不是一两万岁会缠着常珺的小上仙，她早已在常珺不晓得的时候长成了年少时所期盼的那种天神。
少卿渡过一瞬的慌乱和恍然，一眼便知常珺并未忆起从前的事儿，自个儿面上的怔神也在寸寸消失。
她听见自己说：“你方才见着的，是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