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嗓音中已无了怨恨，诉说不紧不慢，似是说书人一般娓娓道来。
她这样一说，守在广场边的僧人这才晓得，这夫妻二人，当真是被世道所迫，但其所作桩桩件件，皆事出有因。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常珺侧头去看少卿。
少卿轻点头，却并未作答，依上界的律法，海平德一家三口，应当化作此地的土地，生生世世不得迈出半步，若是品行良好，能获投胎转世。
品行不端，或是心中仍存有怨念，当在土地一事事毕后，烟消云散，化作清风云露滋润天地。
少卿此番不作言语，便是想瞧一瞧这人间的律法与上界到底有何不一。
蒋云桦垂首立在方丈身后，见身前伫立的人影半晌都未有所动作，心中不由得生疑。
下一刻，便见方丈缓步走向女鬼。
“海平德既是佛修点化，千年前虽在战场造下杀孽，后又将护林员所杀，当应除去身为邪修一身修为，置于寺中扫洒，静心礼佛。”
方丈手中禅杖一点，顿时有道金光向医寮处飞去。
“汪招娣化鬼千年，坚守本心，可得道修成鬼修，因其助还海平德杀害护林员，应当留于寺中扫洒，跪拜佛灯。”
说罢，方丈垂首看向已悠悠好转，但仍是昏迷不醒的鬼童，心中忽地拿不定主意。
稚子何辜，鬼童生于荒村，长于荒村，千百年来，他的认知皆由女鬼母亲和邪修父亲带来，虽是长歪了些，但也不算太歪。
日后拨正还来得及，只是不晓得他是否是继承了父亲于修道天赋。
但这鬼童虽然魂魄已稳定，但肉身却因遭受鬼气侵蚀，也不晓得能不能恢复得过来。
只见那方丈手中禅杖再度轻轻挥动，少卿连忙上前几步立在银蛇前头。
她抱着剑，面上浮了笑。
“这鬼童并无罪孽，只是遭父母身上的鬼气怨念所影响，肉身有所亏，不如随我等回总局好生休养，日后再仔细教导，定不叫他长歪了去。”
方丈眸中精光一闪，转而看向少卿，方想说什么，便见蛇腹中的女鬼猛地跪在少卿身后，朗声道谢过仙人。
闻言，少卿面上的笑一顿。
常珺自然晓得少卿方才所想，无非是这鬼童的肉身并不是肉眼所见的糟糕罢了，她又怕西林分局治不好鬼童，这才急急出言。
常珺轻叹胜邪，但见银蛇腾空而起，将女鬼与鬼童一道吐出。
那女鬼周身没了蛇腹的阻碍，快步上前，险些又要跪在少卿跟前，骇得少卿匆匆扶住她。
但听那女鬼只用二人能闻见的声音道：“还请仙人救救我儿，仙人若是能救我儿，我便是此后再也不见我儿也是行的。”
女鬼眼中含泪，救子心切，声音虽小，但蕴含着坚定。
少卿将其扶起，并未作答，只是转而冲方丈行了个抱拳礼，“不知方丈心下如何？”
那方丈瞧着她，半晌也未曾看透她的修为，转而想起先前所看见的紫金巨龙，心知她定不是泛泛之辈。
而总局似乎前些日子出了两个元婴后的鬼修，鬼童被总局收下，应当也是个好事。
只这样一想，方丈顿时叹了一息，“小施主所言即是，西林分局医修极少，怕是治不好这鬼童，还望常施主将其带回去，好生教导。”
常珺向他行了一礼，轻声应下。
因今日天色已晚，常珺与少卿便在寺中寮房中住了一晚。
西林分局早已处在深冬，海平德第二日睁眼，外头飘了大雪，纷纷扬扬的，不多时，整个西林分局便裹上一层白。
常珺正对着香炉研究那上头刻的到底是何种经文，少卿同她提了一嘴躺在寮房的海平德。
闻言，常珺盯着面前繁杂的经文，本想感慨什么，但感慨了半天也没感慨出什么来，只得作罢。
可她一转头，便瞧见了携带女鬼与鬼童匆匆找来的海平德。
他的左侧空落落的，只单手抱着仍旧昏迷的鬼童，身影虽是高大，但远远望去，瘦削不已，如今又有应景的雪花，瞧起来更是可怜。
海平德早已从女鬼口中知晓鬼童的事儿，一清醒便带着母子赶来道谢。
他放下鬼童，用仅剩的右手朝常珺与少卿躬身行礼，“此番多谢二位仙师。”
海平德的话本就不多，又因千年前的事儿，话愈发少了起来，做佛子时也是少与人打交道，如今连感谢的话说起来也稍显生硬。
而鲜于克东此前所言他和蒋云桦年少时做出的那些个混账事，大多都是蒋云桦做，他来放风，与人交谈少之又少。
少卿上下打量着他，见他眸中再无荒村时的阴郁，便上前几步，捻去在他眼前不断漂浮的桃花。
常珺抱着剑在后头突然就见她手中捏了半片桃花，还未等她有所生疑，便见海平德空落落的左侧顿时变了样。
连带着海平德整个人也变了样，他此刻分明是身穿西林分局灰色的僧袍，可一眨眼，便成了此前在荒村时的模样，就连额顶的发冠也是板正的模样。
常珺瞪大了眼，方想问什么，就见海平德再度朝少卿拱手，“多谢仙师去除我身上的幻境。”
少卿倒是没看他，转而捏着花瓣去瞧常珺，眉梢微扬，瞧起来颇有几分得意的样子。
漫天纷扬落下的雪花，视野所及皆是一片白蒙蒙，常珺似乎只瞧见了少卿对着她笑得肆意的模样。
常珺愣了愣，旋即快步走至少卿跟前，似乎有些扭捏，“别看我，看他。”
少卿望着她走至自己跟前，自然将她那微末的表情变化拢进眼底，暗自偷笑一声后转身。
她这一转头，面上的神情再度变为先前那无悲无喜的模样。
少卿望着海平德夫妇，又看了看重新躺在海平德臂弯的鬼童，唇边略微有些僵硬的勾出个笑来。
“他叫什么名儿？”
“海正华，”海平德垂着头道，“我与他娘自他小时就盼望着他一生能如华光绚烂，便给他取了个华字。”
少卿哦了一声，转而看起鬼童，却见他魂魄虽稳，却飘飘忽忽落不进肉身中，肉身自内而外开始有些溃烂，全靠着一股纯净的鬼气吊着。
她不免叹了一气，摸了摸鬼童的头，“他若是入了道，每年定是会回来探望你们一番。”
团圆么，疼爱孩童的，哪儿会不喜欢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