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去而复返的时候, 杀生丸不由拧起了眉头,看起来十分不悦。

  可当夏悠急急忙忙地告知飞妖蛾逃脱归来的消息后,他冷峻的面容上也划过一丝掩饰不住的讶异,转瞬即逝。

  “走。”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杀生丸将妖刀收回鞘中, 撇下周围被打的七零八落的蛾妖们快步朝不归森林外走去。

  显然, 他也知晓这里已非久留之地。

  “他竟能从我父亲手下逃走?”他快步离开本营, 语气莫名地询问夏悠。

  飞妖蛾能在父亲精心策划的计谋下逃脱,着实让杀生丸吃了一惊, 也头一次感受到了这位父亲之劲敌的可怕。

  在他的印象中, 斗牙王一向是算无遗策的, 他说有八成把握的事情, 就定然会万无一失。

  杀生丸的步子迈的很大,夏悠不得不一路小跑方才能跟得上, 她摇摇头,“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逃脱的,只听说他伤的很重。”

  大概是念在她回来报信的份上,杀生丸没有刻意加快步伐,否则以他的速度,早就远远地把夏悠甩在身后了。

  夏悠腿上贴了疾速符咒,赶路间气氛一阵沉默。

  冷不丁地,他突然说, “你既然知道飞妖蛾逃了, 不赶快离开这里, 还跑回来做什么?”

  “这还需要问为什么吗?”夏悠微微一愣,“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理所当然?有什么理由让她认为这是自己应当做的事?

  杀生丸不语,人类总是这样奇怪又难以理解的生。

  说他们怯弱,有时却又勇敢的出人意料,说他们愚蠢,他们却时常能够凭借着智慧凌驾于大妖怪之上。

  他与夏悠也不过仅有几面之缘罢了,尽管大江山在与西国犬族进行合作战斗,可那也不过是各需索取罢了,谁也不欠谁的。

  夏悠没有理由要为了不相干的他而回到这个危险的地方,当得知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她应该做的是迅速撤离这片昏暗的森林,就像刚刚她身边那几个妖怪一样,以免脆弱与不堪一击的身板被撕碎。

  “因为毫不相干的对象而让自己陷入危险中,不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是愚蠢。”

  换做是他,绝不会做这种不可理喻的蠢事。

  杀生丸并非在嘲弄她,他的语气很严肃,更像是在告诫夏悠,认真地在向她传递自己的思想,因此夏悠并没有生气。

  杀生丸这样的妖怪她见的多了,实际上大江山中有很多妖怪也与他有着一模一样的思想,包括最一开始的茨木同样如此。

  他们不会在乎弱小与不相干的东西,无论是人和事。

  因此这番话并不是不识好人心的表现,而是他们思想中压根就没有“善良”这个概念。

  夏悠想,也许这就是人类同多数妖怪的区别吧。

  人性天生善良温柔,妖怪热爱追逐力量强大,你认为我无情残酷不好相与,我却道你莫名其妙难以理解。想要改变这种思想,需要其中一方先做出牺牲与回报,而这一方往往是人类。

  随着岁月的变迁与所经历的事情,拥有漫长生命的妖怪们才会慢慢懂得这些,而前方这个妖怪少年,不过是才个二十岁的孩子罢了。

  夏悠两辈子活的岁数加起来都比他还大一轮。

  “你当我善心大发就行了。”

  人都是会变的,妖怪也是如此,未来也许有一天这只妖怪会遇上能改变他的人。

  得到这样的回复,杀生丸的神色有些莫名,夏悠看在眼里,就知道他仍未能理解。

  对方似是还想说什么,一团混乱的妖气却以光电般的速度朝他们所在的地方袭来,两人神色微变,瞬间闪身避开。

  空气中黑压压一片墨绿发黑的虫蛾四处飞舞着将这里团团包围住,一个个足有拳头大小,看得人头皮发麻。

  离不归森林边界还有一段距离,但飞妖蛾已经带着残余部下先行回来了。

  “大老远我就嗅到了你们这群恶犬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沙哑中透着阴冷的男音传来,藏着如毒蛇獠牙般渗人的恨意。

  “啧啧,不枉我加快速度赶了回来,瞧瞧站在我面前的是谁啊?”飞妖蛾迎面缓缓走来,面色惨白如银,配上那双猩红的复眼分外可怕。

  “趁着斗牙王把我诱开之时想要趁机来个直捣黄龙吗?你们这些小狗倒是比我想象中要聪明些呢,只可惜……我妖蛾一族可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好对付!”

  飞妖蛾的容貌与玛瑙丸十分相似,只是额头上那对触角却红的发黑,半透明的巨大翅膀也一片墨黑之色,上面磷光点点,似是有着巨毒。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

  一声令下,飞妖蛾余下的数十只蛾妖领命而上,做出一副攻击的姿态。

  杀生丸面色一凛,迅速抽出妖刀紧握在手中,寒声道:“你退远些,不要碍事!”

  刀光剑影中,妖刀发出数道破空之声,杀生丸快速闪电的身影已经和周围的蛾妖们纠缠在了一起,快的让人看不清。

  昏暗的林中,只能看到他指尖那发着绿色幽光的毒鞭在空中留下数道残影。

  夏悠一惊,立刻撤后几步,摸索起身上所带的符纸来。

  蛾妖有翅膀可以飞,作为犬妖的杀生丸虽然妖力强大,在身法上却逊色许多,极易被围攻偷袭。

  夏悠在周围撑起灵力结界,防止那些拳头大小的虫蛾飞扑过来吸食自己的鲜血,然后双手凝聚出带有束缚之力的符咒,将灵火加之于符咒上,用于干扰那些围攻杀生丸的蛾妖。

  有她协助帮忙,以一敌众的杀生丸明显轻松了许多,这会儿他倒是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用妖刀与毒鞭默契地配合起夏悠来。

  数十只蛾妖的残躯很快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颜色古怪的毒液很快将森林土地染成了一片墨蓝发绿之色,空气中随风刮起了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

  残余下的妖兵尽数折损在他们手中,飞妖蛾却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哪怕夏悠加入战局干扰蛾妖,飞妖蛾也完全没有丝毫要出手的意思,只是在一旁笑着冷眼旁观。

  注意到飞妖蛾处变不惊的脸色,夏悠心中腾升起不妙的预感来。

  “厉害厉害,不愧是西国的贵公子,比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强多了。”飞妖蛾出声赞扬杀生丸,笑着拍了拍手,随后逐渐收起了笑容,森冷道,“所以,万万留不得你。”

  “你父亲的盟友将我爱子打成重伤,今日我便用你们的命来为我儿出这口恶气吧!”

  飞妖蛾猛地展开翅膀,一时间那巨大的翅膀展开来,足足有数米场,将上空本就微弱的光线遮得干干净净。

  杀生丸本能地握紧妖刀准备迎战,却微颤着后退一步,将妖刀插入泥地里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看起来十分勉强的模样。

  “你怎么了!”夏悠猛然一惊,不由拔高声音关怀道。

  她明明没看见杀生丸受一点伤!

  “我飞妖蛾的毒粉,可不是你们这种等级的妖怪与人类可以轻易招架的,看样子你刚刚已经吸入了不少毒粉吧?”

  飞妖蛾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他之所以没有出手,目的就是为了尽可能地让杀生丸在刚才的打斗中吸入他偷偷洒下的虫粉之毒。

  中了虫粉之毒的生物,无一例外地都会失去行动力。

  夏悠这才迅速反应过来,方才还干干净净的空气之中不知合适已经飘起了无数淡绿发亮的虫粉,只是被刚刚那片黑压压的虫蛾所掩盖,难以被察觉到。

  “去死吧,杀生丸!”

  阴冷的声音响起,飞妖蛾发出一身古怪的笑声,手中聚集着妖力所凝成的剑刃,猛地朝着那白衣少年袭去。

  下一秒,剑刃撞击在半空中淡紫色的结界上,与结界一同碎裂开来,炸成了无数的流光星采。

  飞妖蛾瞳孔微微一缩,猛地转头看向那个因为是人类所以一直被他忽视的夏悠。

  “你还能动?”

  夏悠面色发白,硬接下这强力一击,感觉整个气海都在翻腾着。她好不容易才忍下了这股灵力被冲击的疼痛,快步跑到杀生丸身边,以警惕和防备的姿态应对飞妖蛾。

  “你为什么还能动?”飞妖蛾重复着这句话,暴躁着神情中夹杂着惊讶与被挑衅的狂怒。

  “你不能动了?”夏悠没有回答飞妖蛾,而是询问身后的杀生丸。

  却不想对方也直勾勾地看着她,低声道:“为什么你可以不受影响?”

  “应当是我父亲送给我的护身勾玉在保护我。”夏悠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衣襟内那块硬硬的勾玉,在紧张的氛围中寻找到了一丝安心。

  “它有驱邪避秽的力量。”

  “我倒是小瞧了你这个人类。”飞妖蛾淡笑一声,再度勾起了嘴角,“不过那又如何呢?你不过只是个人类罢了,如何能抵挡得住我的攻击?”

  打出刚刚那道妖力剑刃以后,飞妖蛾本就惨白的脸色变得更加可怕,嘴角也渗出了血迹,显然因为对战斗牙王时受的内伤也令他痛苦不已。

  幸亏他此刻极度虚弱,否则她刚刚绝对拦不下那一击。

  可是,蛾妖的敏捷速度不是夏悠这样的人类少女可以与之相比的,只要飞妖蛾一个急袭近身,被靠近的她就小命不保了。

  夏悠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紧捏住怀中的勾玉,极力按耐住心下的恐惧,沉声问道:“你来的时候没有带妖兵吗?”

  听到她的发问,杀生丸的脸色难得闪过一丝窘色。

  他是因为负气而独自闯入不归森林的,行宫中甚至没有妖怪知道他来了这里。

  夏悠微叹了一口气,“那你可还能动?”

  “如果没有空气中的虫粉作祟,还能一战。”

  但如果停留的时间再久一些,吸入的虫粉再多一些,他就当真动弹不得了。

  闻言,夏悠望着暂且停歇喘气时缓缓蓄力的飞妖蛾,咬了咬牙将胸口的勾玉取了下来,挂在了杀生丸的脖子上。

  “勾玉的结界可以阻挡虫粉,请你务必全力以赴。”她掩住口鼻,令自己尽可能地少吸入虫粉。

  没有了荒给她的勾玉,夏悠的心立刻暴露在了不安中,荒曾经告诉她不要轻易将勾玉离身,可眼下别无他法。

  以她的身体力量和速度,即便有勾玉保护不受虫粉影响,也无法在飞妖蛾的眼皮子底下逃出这片森林,能与他一战的唯有杀生丸。

  要么生要么死,希望全都在他身上了。

  夏悠不免有些后悔,如果她当初多带一瓶花露水在身边,现在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可惜最后一瓶花露水喷雾已经献给了斗牙王。

  杀生丸微微一怔,他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缓缓直起身将妖刀从地上拔了出来。

  “我会的。”

  飞妖蛾暂缓过神来,猩红的眼眸微微一沉,迎上前去与杀生丸正面交锋。

  夏悠趁着自己还能够动弹,也凝聚起蛾妖最怕的灵火灼伤飞妖蛾,以此来限制他的行动。飞妖蛾到底身受重伤虚弱不已,在杀生丸和夏悠的联手对抗之下,很快便显出颓势来。

  翅膀被灼伤无法在飞动,飞妖蛾不慎被杀生丸砍掉一只手臂,他用沙哑尖利的声音痛苦嚎叫着退后了几步,血红色的眼中似是灼烧起了火焰。

  眼看胜利在望,夏悠终于松了口气。

  不料下一秒,空气中却回荡起飞妖蛾古怪阴冷的痴笑来,“我这副躯体,本来就活不了几日了……”

  “死之前,还能在这里遇上你们也是件好事,至少去往冥界的路上我也不会寂寞了。”

  他弯唇大笑几声,眼神格外的冷静,却透着一种誓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我虽死了,你们也活不了,待数百年后,我的儿子会替我向西国复仇的!”

  杀生丸神情猛地一遍,犬类的本能让他预知到了有足矣威胁生命的危险在迅速靠近。

  “来吧,随我一起下黄泉吧!”

  死之前,他定要为儿子将这个劲敌毁灭!

  杀生丸想要极速后撤,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飞妖蛾自爆的妖躯炸裂开来,随之爆发出的妖力足矣将周围的森林全部毁掉,已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决心。

  这一瞬间,夏悠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衣襟,方才反应过来那给予她安全感的勾玉已经不在自己手上了。

  冰冷的手心中,只有那属于自己没有温度的薄汗。

  蓝紫色的光芒剧烈地与飞妖蛾淡绿色的妖力交织碰撞着,气息四散,仿佛整片森林都被星光与萤火交织笼罩了起来,亮白的刺眼。

  看着那冲过来的萤光点点,夏悠大脑一片空白。

  绚丽梦幻的光芒闪耀间,她似是看见了银发赤角妖怪那张温暖的脸。

  *****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从心中响起,紫色神官服饰的男子忽地面色一震,迅速起身离开了庭院,步伐匆匆。

  “荒大人!荒大人!”阴阳助正说的兴起,见对方突然离席,不由一脸错愕地跟了上去,“大人,您要去哪儿啊!”

  奴良组刺杀阴阳头,又打伤数个阴阳师,眼下阴阳寮的新任阴阳头由谁来上任还没说清呢!

  然而荒没时间陪他们虚与委蛇了。

  他匆匆地寻到神官总领,以重大急事需要处理为由,向阴阳寮告了数日长假离宫而去。

  荒能感觉得到,送与夏悠那块勾玉挂坠碎掉了,这说明方才勾玉为人挡下了致命一击。

  可饶是如此,惶恐与不安仍旧布满心中。

  梦中曾看到的画面,终究还是发生了吗?

  *****

  “唉……小悠都去了快十天了,怎么一直只发照片,连电话都不给妈妈打一个。”

  藤原塔子正在厨房忙碌晚饭,心爱的女儿出国旅游这么多天,她心里怪想念她的。

  “可能信号不好吧,你也知道,她旅游的时候一向喜欢爬山。”藤原滋正在沙发上看报纸,提起女儿,嘴角也刮起了淡淡的笑容,“今年的暑假,我们还是一家人一起出去旅游吧。”

  “太好了!唔……这样的话,这次我们去哪里好呢?要不还是让孩子们来决定吧!”

  卧室内,夏目贵志正在策划着建立工作室的事宜,想着想着便端着水杯开始发呆。

  忽地,纸杯落在地上,里面新鲜的橙汁立刻洒了一地。

  听见动静的斑转过头来,立刻吓得炸起了猫,“贵志贵志!你怎么突然掉金豆豆了,是不是创立工作室的事情上遇到了困难啊?”

  “没、没有……”夏目贵志回过神来,用手背擦掉脸上的两地泪水,起身清理起被弄脏的地面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忽然感觉很难过很难过……”

  *****

  不归森林中一片狼藉,除却撒落的妖怪残肢,早已经不见了夏悠与杀生丸的踪影。

  泥污染了俊美的脸颊,身着残破甲衣的银发妖怪以凭生最快的速度朝着西国的行宫赶回去,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少女。

  颠簸的路途让她的五脏六腑都火辣辣的疼痛,她极力忍住身体上传来的疼痛,低语道:“回去以后,请一定要让茨木尽快把人面树的根给我哥哥带回去……”

  艰难挤出来的声音让杀生丸心下感到烦躁不已,他不由低声斥道:“别再说话了。”

  “你不该回来的,人类。”响起那块碎裂掉的勾玉,这一刻杀生丸的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莫名感觉,“你这是相当愚蠢的行为,这一次你该明白了吧。”

  “……我都这样了,你就别说风凉话了吧。”夏悠苦笑一声。

  她能感觉到生命力好像在迅速地流失,更可怕的是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抱着她的妖怪胸膛很宽广,可惜却如此的陌生,这一刻,夏悠无比想念那个妖怪温暖的怀抱与熟悉的笑容。

  夏悠逐渐感觉不痛了,眼睛渐渐快要睁不开,可隐隐约约间,她好像闻到了一股从来没有闻见过的花香,令人沉醉。

  好像所有的记忆都被唤醒,包括上辈子那些几乎已经被遗忘干净的虚渺往事,全都一一浮现在眼前。

  有曾经的父母和同学,有藤原夫妇,有猫老师和夏目贵志,有抚子与玉藻前,还有荒……

  最后定格的,是那银发赤角妖怪那张温柔的脸。

  抱着几丝遗憾,她意识恍惚地呢喃道:“抱歉……”

  这次回去,茨木肯定会气得要死,她要怎么解释才能把他哄开心呢?

  “别说了。”听见她的胡言乱语,杀生丸忍不住再一次沉声叮嘱道。

  就快要靠近行宫的大门了,可他却感觉怀中人类的身躯在逐渐变得冰冷,让他的心感到如此郁闷烦躁。

  当跨进行宫大门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凌月仙姬曾说过的话。

  ——杀生丸,你太过自负执拗,迟早会令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等到那天你会后悔的。

  此刻初次尝到的陌生心情,是否就叫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