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我想能够帮上你!”

  只要能够帮到他,让他能够轻松一些, 夏悠什么都愿意做。

  荒的眼神在这一刻如冰雪消融成一汪春水, 漾开的尽是温柔。

  夏悠见过他冷漠的笑容,不屑的笑容,平静的笑容,未达眼底的笑容……这样发自内心的温柔笑容,还是第一次看到。

  “不,这些事情和你无关, 你不应该被牵扯进来,你也做不了什么。”

  夏悠的眼神微微一黯, 情绪变得低落起来, “您是不是觉得我的实力还差得太远?”

  后半句话才是重点吧, 她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 我一定会认真去做。”

  哪怕只是些微小的事情也好, 她希望自己可以帮得上他,而不是每次遇到什么问题都慌慌张张地向他求助。

  “不需要。”荒笑着摇了摇头,神色平静,看见夏悠的星眸再度黯然起来, 他方才再次开口,“如果真的有什么需要你做的, 那就是保证好你自己的安全。”

  “在这个世界, 我无法时刻守在你身边, 所以没有我的时候,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再像今天一样轻易相信别人。”

  “照顾好你自己,这就是我最大的帮助。”

  “这不是在嫌弃你实力弱小哦。”他眨了眨眼睛,忽地冲她一笑,认真的眉眼间尽显前所未有的温柔之色,“这种肮脏复杂的事情,我不希望你涉足其中。”

  “夏悠,你是我的私心,懂了吗?”

  无关一切,只因为眼前的少女是他为数不多所在乎的人,所以出于私心,他不想她有事。

  仅此而已。

  “只要你没事,我就不会有后顾之忧。”

  所在乎的人过着幸福平静的日子,他才能够安心去面对未来棘手的一切。如果连她都在这深渊波澜中逐流不止,那么身处漩涡中心的他,又如何能做到不心慌意乱呢?

  夏悠怔怔地看着他许久,蓦然鼻尖一酸,迅速垂下了头,双眼发热。

  她说不出半个字来,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难过与惆怅,既为荒的温柔和在乎而感动,也为不能帮上对方而自责难受。

  “无需自责。”荒轻叹了一声,伸手轻抚在她的头上,然后一下一下地顺抚她细软的长发。

  “如果你真的因为我而涉足其中,那我才会自责不已。”

  “好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听着她极力忍住的抽泣,荒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赞同与严肃,手下的动作却变得更轻柔了,“这件事虽然棘手,但我的实力你还不相信吗?”

  夏悠摇了摇头,他简直是她所见过最厉害的人了。

  “那你会不会有危险?”

  “当然不会。”

  见荒平静自信的模样,夏悠松了一口气,仍低声道:“可是……只有你一个人……”

  她还是放心不下啊。

  “不。”荒摇了摇头,此时神色再度恢复成平常那般严肃镇定的模样,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我不过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罢了,我于梦境之中观测命运,未来的一切早已有了定数,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所以你不用担心,被命运之流选中的人,始终会觉醒。”

  虽然如今他还只是个同夏悠一样大小的少年,但再过十年,以他的天资,便会有足够的力量真正颠覆阴阳两界。

  如今,只待他用自己的慧眼去发现这京都繁荣外表下的腐朽与危机。

  *****

  一连三天都阴雨绵绵,这个不怎么暖和的冬日变得更加阴冷。

  只是这个时代没有天气预报,否则夏悠就会知道这样的雨会足足落下七天七夜。许久以后的平安京百姓们说起这一年的冬雨,皆道那是玉藻前为失去爱人而痛哭。

  但不管是连绵不断的雨还是未能到手的祭品巫女,都没能阻碍京都新年中祭祀大会的脚步。

  夏悠只知道,听说祭祀的那个夜晚,阴阳寮中一位叫做真纪的巫女在城外进行保卫京都的巡逻任务时遇上了妖怪,不幸牺牲。

  现代那边的假期很散乱,寒假从圣诞到新年起约莫有半个月左右的小假期。

  这两天,夏悠不得不暂且搁置下另一个世界的家人,待在大江山中。

  虽然是新年,但鬼城上下却没有什么喜庆的气氛,所有的妖怪仍沉浸在对于京都阴谋的愤怒与敌视之中。

  行宫内,抚子的身体情况愈发危急。

  她已经昏迷整整三天了,玉藻前彻夜不眠地守在妻子身边。随着时间的流逝,夏悠能感觉得到他眼中的希望在一点一点地熄灭,幽深空洞的眸光配上那憔悴的面容,愈发让人感到心生战栗。

  仿佛在他心中,正酝酿着一场仇恨的大火。

  夏悠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刚刚出生几天的双胞胎兄妹身上,鬼城的妖怪们没有太多照顾婴儿的经验,夏悠不敢随便把孩子交给他们。

  住在行宫里的都是一沉臭汗的男人,玉藻前初为人父,夏悠也是个没经验未婚少女,一群人被两个小孩子的事情愁的团团转。

  还是酒吞终于受不了,特意从黑夜山附近的天狗一族里请来了姑获鸟,让她帮忙指导照顾孩子。

  有了正确的引导,一群大男人终于不再手忙脚乱。好在羽衣和爱花也很乖,平时没有姑获鸟和玉藻前爱抚,也能在夏悠怀里乖乖地睡觉了。

  这天,把刚喝完奶的两个孩子放进特意从现代带来的婴儿床中,夏悠方才得了空闲时间回到屋子里整理药材。

  酒吞把她的房间安排在了茨木的院子里,离的很近,里面的用具也一并俱全。

  药田虽然被毁,但不少草药还能用,夏悠心疼这些药草被浪费,特意将完好无损的挑拣出来,打算留作后用。

  地神是精通药理的妖怪,平时里为抚子诊看过后,也常常跑到她的屋里帮忙清理药草。

  地神有着蓝灰色的长发,穿着一身普通简洁的长衫,虽每日在药田间忙碌劳作,却是个颇为俊雅,富有学识的妖怪。

  夏悠同他提起抚子的病情,地神便换上了一副遗憾的神情,摇摇头叹息道:“她虽没有真正被天罚所击伤,但也受到了那力量的波及。加上她刚刚生产完,还是两个半妖孩子,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抚子的身体受到了很严重的损伤,我已经用最好的药草给她医治,但如今看来收效甚微。”

  地神整理着药材,手下微微一顿,继续道:“就在这三日内,如果她再不能醒过来,那么我也没有回天之术了。”

  “可怜两个才刚刚出世的孩子啊……”提起羽衣和爱花,地神眼眸中划过一丝怜惜。

  夏悠闻言,下意识地紧握住了手中娇弱的药草。

  听地神的语气,他明显没有对抚子还能够醒来抱太大的希望。

  想想也是,抚子虽是巫女,终究还是人类之躯,这个时代有没有所谓的点滴,如何能在昏迷的时候保持身体摄入足够的营养支撑下去?

  再这样下去……玉藻前当真接受得了这样的结局吗?

  夏悠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思绪复杂间不由碰掉了桌边一个木盒子,落地清脆的响声立刻吸引了地神的注意力。

  “大人,这是您的物件吗?可要存放好了,免得摔坏。”

  “啊……谢谢。”夏悠回过神来,接过对方手中的木盒子,冲他点头一笑。

  再低头看自己手中这个眼熟的木盒子,夏悠方才记起来,这好像是前两天奴良滑瓢送给她的谢礼。

  自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放在桌子上,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个物件。

  她正要将盒子放在架子上,却发现地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木盒子看,眼神颇为诡异。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啊……不,没有的,大人。”地神收回了直白的目光,垂头恭敬地道,“在下乃侍弄珍贵药草的妖怪,从小便对这类奇物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方才……我总觉得那盒中之物非凡品。”

  言外之意,就是他天生点满了寻宝技能,而夏悠盒子里放着的,是样好东西。

  “既非凡品,大人可要仔细安放好了。”地神出声叮嘱她。

  这倒是提醒了夏悠,她还不知道奴良滑瓢送给她的是什么玩意儿呢。

  思及此,她打开木盒将其中那块像是白色玉石的不规则物体拿了出来,询问道:“非是凡品?那地神先生知道这白色石头是何物吗?”

  地神不由听从命令地靠过去仔细打量了起来,瞬间瞳孔骤缩,一脸错愕地惊道:“人、人鱼骨?大人从何处得来此物的?”

  闻言,夏悠瞬间脸色骤变。

  “什么?你说这是人鱼骨?这当真是人鱼骨?”

  地神被她比自己还激动的模样吓了一跳,点点头道:“在下的父亲还在世时,曾偶然间得到过一小块人鱼骨,他将人鱼骨磨作骨粉浇灌药田,培育出的药草所拥有的药效比寻常药草要强出许多。”

  这也是他们一家所倚仗生存的根本。

  “虽然我父亲那块人鱼骨不过指甲盖大小,远比不得您这块大,但我是绝不会认错的。”

  夏悠脑中“嗡”地一声镇鸣,身躯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苦苦寻找了这么久的东西,此刻就这样轻易地出现在了面前。

  而奴良滑瓢,竟肯将如此珍贵的人鱼骨赠送给她!

  手中紧紧地握住这块凝聚着希望的人鱼骨,她的眼中涌上泪意,激动的话都快要说不完整,“有……有、有救了……!”

  夏目贵志的古怪绝症终于有救了!

  往后,他可以健康地生活下去,和普通人一样恋爱结婚,没有忧愁苦恼地去追寻自己的理想。

  她一定要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看着夏悠喜出外望的模样,地神的眼中也难掩惊喜和欣慰,他带着喜意长叹了一口气道:“是啊,有救了,有了这块人鱼骨,抚子就有救了!”

  话音落下,夏悠瞬间一怔。

  “没想到冥冥之中,天无绝人之路。”地神看着这块人鱼骨,忍不住绽开一个庆幸的笑容来。

  夏悠无意识地握紧了人鱼骨,眼睫微颤,半晌后深吸了一口气,才徐徐问道:“地神先生,这块人鱼骨……足够救回抚子吗?”

  她的话语中深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先不能慌,兴许抚子和夏目贵志都有救了呢?

  地神微笑着点了点头,“大人放心,这人鱼骨的份量虽不多,但一定能够抱住她的性命。待抚子醒来以后,再配以我精心熬制的汤药,吃上一年半载也能慢慢恢复健康。”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这块人鱼骨的份量,光是用于救治抚子,其实是不够的。

  夏悠的心一瞬间跌入了谷底。

  “我……”她嘴唇微动,却如鲠在喉,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大力地握紧人鱼骨,指尖青白,仿佛要将它捏碎一般。

  “大人,您还好吧?”地神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异常,却只当夏悠是太过激动了。

  毕竟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因为抚子的病情而愁眉不展。

  此刻,夏悠的心正如同被放在油锅中一样煎熬。

  手中这块人鱼骨,是她一直在寻找的能够救治夏目贵志的奇物,踪迹难觅。有了人鱼骨,夏目贵志的病立刻就能好起来,她和斑也无需再为他担忧。

  地神并不知道这块人鱼骨是怎么来的,她只要说这东西并不属于她,如果旁人不愿献出人鱼骨,那么地神就没有资格将人鱼骨入药。

  倒时候,她就可以将人鱼骨带回去救治夏目了。

  除了她以外,大江山没有人知道她拥有一块人鱼骨,想要让地神三缄其口,她也有无数种办法。

  可是……

  她无法抹去脑海中抚子苍白失血的面容,无法忽略玉藻前心如死灰的憔悴模样,也无法当作听不到羽衣和爱花夜晚时不安无助的啼哭。

  此刻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女子,十年前曾不顾安慰回到险些被屠戮的村中要带她一起去往安全之地。

  即便是十年过去,抚子也不曾忘记过她,见面的第一眼便无惧妖怪执意要保护她。

  每一次来平安时代,抚子都会亲自下厨提前将饭食备好,将她暂居的小屋打理的干干净净。

  包括在得知她哥哥的病情之后,哪怕是挺着一个大肚子的抚子,也还是会为了帮助她,费心费力地翻越书籍、整理药草。

  就这样看着对方生命流失殆尽,夏悠也做不到。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地神见她脸色发白,双目失神地发呆,不由换上了关怀的神色。

  “没。没什么……我只是太惊讶了,没想到别人会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夏悠立刻回过神来,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和哭一样难看的笑容,颤抖着一把将人鱼骨塞进了地神的手里。

  “既然人鱼骨能救抚子,那你赶快拿去入药吧!”

  既然有第一块人鱼骨,那么以后就还能找到第二块、第三块。夏目贵志的病还可以慢慢来,但眼下抚子却是真正危在旦夕,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还愣着做什么?你快去呀!”夏悠催他。

  她怕再看一眼,自己就会反悔,将人鱼骨要回来。

  “好,大人放心,我立刻就熬制汤药。”地神点点头,笑道,“不过这个好消息,您可一定要告知他们。”

  夏悠心烦意乱,胡乱地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嗯……我知道了,你去熬你的药把,我……我这就把好消息告诉他们。”

  “那我便先去锅炉房了。”地神点了点头,神色轻快地离开了夏悠的房间。

  屋内寂静无人,她怔怔地静立了许久,方才推开门,撑起烟青色的伞脚步沉重地朝着外面走去。

  黄昏未至的时候,地神终于将熬制好的汤药如视珍宝地端进了玉藻前的房间里。

  “茨木大人回来了?”

  茨木今晨一早就去领地各处例行巡逻之事了,见他回行宫,地神恭敬地朝他点了点头。

  星熊正在旁边笨手笨脚地哄着妹妹爱花,羽衣则在婴儿车里香甜地酣睡着。酒吞难得没有躲避茨木,陪同着在旁边盯着星熊照顾孩子的模样。

  姑获鸟有自己捡来的孩子要照顾,平时在这边待半天就会回去一天。

  作为大江山鬼王,酒吞自然不会亲自动手去哄别人的崽,不过他还是很关心这两个可怜兮兮的孩子,在一旁纠正星熊的错误。

  茨木知道地神是照例给抚子送药来的,便将目光转向了酒吞,“挚友啊!你们今天有看见夏悠吗?”

  见茨木居然不纠缠他,酒吞自是相当欣喜的,然而很可惜他今天也一直没见到过夏悠的身影。

  “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茨木拧眉自言自语,眉宇间竟是疑惑和急躁。

  “怎么了?”

  “荒那个家伙刚刚送了信,说是有急事今晚要造访大江山,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从平安京到这里,以他的速度应当很快。”

  虽然讨厌这个家伙,但夏悠知道荒来了,整日愁眉不展的脸上应当能有几分笑容。

  一接到信,他就不迫及待地想把这个能令对方开心的消息告诉夏悠,但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她的身影。

  听到“平安京”这几个字,一直沉默不语的玉藻前终于微微抬起了头。他眼底泛着一边淡青色,仍紧紧握着妻子的手,眼神空洞中带着丝丝寒意。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晚的情形。

  在人类满面幸福欢庆喜悦的日子里,为什么他的妻子却躺在这里奄奄一息?

  多么想让他们在大晦日里也感受那被火海包围的恐惧与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

  一切痛苦都是京都带来的,如果抚子不能再回到他身边,玉藻前发誓,他势必要向京都复仇。

  出神间,大掌中紧握的手似是微微一颤,玉藻前立刻浑身一震,睁大发红的双眼叫道:“动了!我刚刚感受到她动了!不会有错了!”

  他的眼神中迸发出无尽的希冀来,仿佛是黑暗的灯盏瞬间被点亮。

  地神见他激动的模样,不由笑道:“这人鱼骨的功效果然不同凡响,刚刚喝下去她就有所反应了,我想……可能明日早晨她就能醒来了。”

  听到这句话,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不由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来。

  “太好了……可算是不用再被这两个小崽子折腾了。”星熊童子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但是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了地神话语中的不对劲。

  茨木神色一紧,心中突然腾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来,他一把抓住地神的衣袖,沉声急问道:“人鱼骨?你从哪里得到的人鱼骨?”

  地神一愣,下意识地道:“就、就是夏悠大人今天中午给我的啊……她说是一个朋友送给她的,只是一直没人出来那东西是人鱼骨。”

  “怎么,难道她没有告诉你们吗?我还以为几位大人们早就知道了呢。”

  听到地神的话,狂喜过后的玉藻前迅速地冷静下来,神色错愕不已。

  夏悠的秘密并非所有妖怪都知道,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没人比他们更清楚人鱼骨对于夏悠的意义了。

  房间里一片诡异的沉默,可听落针之音。

  几息后,茨木再也按耐不住,一把推开门像阵风一样消失在了庭院中。

  茨木寻遍了大江山,终于在落日余晖笼罩天际的时候找到了夏悠。

  即便是冬季,由花海改造的药田在结界内,无数种奇珍药草也像是在春天中一样茁壮生长,这都要归功于地神高超的手艺技巧。

  细细轻轻地飘落着,一棵堆满积雪的树下,夏悠怀揽着一把青色的伞坐在冰冷光滑的巨石上。

  她正出神地摆弄着一枝被摘下的药花,绯红的裙角被积雪浸湿,哪怕茨木靠近这里也无所察觉。

  并不温暖的落日余晖下,她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小小的一只,仿佛被一片摸不透看不清的悲伤紧紧包围。

  没由来的,茨木的心跟着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沉默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夏悠,脚腕上的金铃在风中轻轻作响,终于将她温柔地揽在了怀中。